第51章 一天三顿打 最先发现孩子不见的是王家……

最先发现孩子不见的是王家的双胞胎兄弟, 妈妈忙,爸爸啥也不会, 从小都是他们管着妹妹长大,到吃午饭的点人还没回家,就熟门熟路出去找。

孩子不按点回家吃饭是正常的,这里扯一嗓子,那里扯一嗓子,家属院里找不到,就可能是公社的几个同学家, 离得都不远。

等都转悠一圈还是连个人影都看不见,哥俩才开始慌了。

往常过饭点才回来是常有的事, 可像今天这样人都快饿成干的点还不回来,是几乎没有的。

谁家的孩子都不会在别人家吃饭。

王文名如其人,比较稳重, 敏锐意识到方家和高家的孩子也不见影,到门卫那里去打听。

一天天进出的人那么多,只有个哨兵模模糊糊说:“早上好像看见出去了。”

早上就出去了,现在还没回来?

王文隐隐不安, 问:“还有哪里我们没找过的吗?”

王武琢磨来琢磨去,摇摇头说:“该找的都找了。”

要是实在没有的话,就在那些不该找的地方了,可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。

到这个地步, 两个初中生也干不了什么, 想找大人吧,他妈在火车上,他爸最近出任务,高明后妈直接一句“他的事我管不了”, 赵阿姨又去市里开会,联系不上,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。

哨兵来叫的时候,方海还以为是孩子闯什么祸了,没怎么放在心上,等听这么一说,脸色大变。

他做事可比孩子有办法,一下子就问出来是朝着老虎山的方向去了。

那儿是景区,没有想的更危险的那些地方危险。

方海一口气勉强松下来,打发两个孩子结伴找,自己请了假,又吆喝几个今天休息的战友帮忙。

但这个时间点,孩子们早就不在老虎山了。

王文在地上捡到一个饼干袋子,就是家里那盒贵得要命的饼干的,想在这儿撞见第二个人吃可不容易。

他顺着饼干袋子往前走,又零零碎碎看到点别的,原地打转,转来转去,连妹妹头发丝都没看见,人肉眼可见的急躁。

方海迫使自己冷静下来,往好处想,他更愿意相信孩子们是玩疯了的概率比较大,现在想想,其实早就有预谋要做坏事的端倪,只是大人没防住,防也防不住而已。

总不能天天把孩子拴跟前,拴家里,显然也是不现实的。

现在肯定是不在老虎山,不然这么大的动静,一定能找到人。

那就是附近了。

方海也顾不上什么兴师动众,回去找人帮忙,大家伙散开,愣是连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。

赵秀云从市区回来,就听到这个噩耗,看着日头,想的全是意外,脚一软差点没晕过去。

她捏着方海的手臂说:“找了多久了?”

禾儿是到点一定会带妹妹回家的孩子,怎么可能一天不见人。

方海宽慰她,说:“兴许是在哪里玩疯了。”

疯的恐怕是赵秀云,只看表情就知道她想从谁身上咬下一块肉,狰狞得叫人害怕,孩子要是有点什么事,只怕她也很难活下去。

方海两头忙,不安渐渐扩大,出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,连陈芳都坐不住,别看老高万事不管的样子,回来要是知道他儿子丢了,一定能把她剁碎喂鱼。

她拼命回忆,终于想起件事来,说:“高明有一阵喜欢去石头沟那里。”

石头沟也是大人们不让孩子去的地方之一,解放前是乱葬岗。

高明他们就是在那找的地蛇,可惜现在也不在,等于白跑一通,倒是王文眼尖,又看到一个饼干袋子,叫起来说:“来过的,一定来过的。”

来这里,肯定是孩子自己跑来的,被拐走的概率就更低。

只要不是叫人抱走,总是让人更平静一点。

赵秀云都快把方海掐出血来,还恍若未觉。

一行人以石头沟为圆心,往外找。

这个点,几个孩子正拿着分到的钱,有些忐忑地走在回家路上

后知后觉天色太晚,好像要挨打了。

禾儿心跳得越来越快,快到家属院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说:“今天一定会挨揍。“

王月婷也叹气道:“我哥哥打人也很疼的。”

她下午还没有做作业,一定完蛋。

有人管的孩子战战兢兢,没人管的孩子未必快乐,高明很有义气地怕胸脯说:“回家就说是我非要你们去的。”

这样有个罪魁祸首,可能会好一点。

禾儿不甚乐观,跟妹妹说:“你就躲在我后面,知道吗?”

苗苗小手紧紧捏着裤腿缝,狂咽口水。

都到这一步,几个人在离得不远的地方,踌躇着不敢回家。

王月婷豁出去说:“我要回家了。”

说归说,脚下一步不带动。

禾儿也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,脑袋里想着有没有什么最适合的理由,可以让她不因为晚回家挨打。

可惜她小脑袋转啊转,都没有合适的,不符合年纪的满脸忧愁说:“我不敢回去。”

回去,是一定要挨打的。

小孩子开始后悔,为什么没有早点回家呢?

磨磨蹭蹭半天,已经够别人发现他们,门卫刘叔那叫一个大嗓门,吼一声道:“快去跟他们说,孩子回来了。”

给家里人都急成什么样了。

赵秀云收到消息,肉眼可见的松快下来,片刻后又咬牙切齿。

“方,青,禾。”

就听这劲,就知道晚上这顿打不会轻。

方海头回一点也不想维护孩子,甚至想叫再打得重一点,该的。

夫妻俩分头行事,方海给今天帮忙的人一一致谢,到处发烟。

赵秀云杀气腾腾直奔家属院。

几个孩子都被刘叔带到门卫室坐着,有水喝,有东西吃。

苗苗困得不行,趴在姐姐大腿上睡着了。

只有禾儿提心吊胆的,死死盯着门瞧,看见妈妈腿就打抖。

王月婷不遑多让,她眼泪比人快,王文头一下下去,她就嚎出声,眼泪大颗大颗掉。

禾儿哭得更狠,本来都是关上门来教训的孩子,赵秀云今天是一点都忍不到家门口。

苗苗也没得什么好,小手被妈妈抽得通红。

姐俩凄凄惨惨到家,对孩子来说,这事在她们身上就算过去了。

对大人来说不是,赵秀云这一夜起得更频繁,后来索性搬了凳子坐在孩子房门口,显然叫吓得不轻。

方海陪她坐着,过会发现她在哭。

和孩子的嚎啕大哭不一样,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
方海无端心慌,握她的手说:“没事没事,孩子不是回来了吗?”

赵秀云就是止不住,拼命压下去才说:“明天我还要再揍她俩。”

叫不学乖,不打不行。

方海想想,孩子牺牲一下也是应该的,谁叫她们自己闯的祸,还有点想摇旗呐喊,说:“打得好。早饭先打一顿,午饭再打一顿,咱们照三顿饭打。”

赵秀云噗嗤笑出声。

“不许胡说八道。”

又问:“手疼不疼?”

指甲印子都渗出血了,她当时是一点没觉得,越想越内疚。

方海当然说不疼,给她看,一点小伤口,都已经快要结痂的样子了,算得了什么。

赵秀云叹口气说:“我是真吓到了。”

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。

谁不是呢?

方海想想,要是今天孩子有个三长两短,这个家还能成吗?恐怕剩他孤家寡人。

叫人后怕啊。

越想越来气,他干脆提议道:“我把她俩叫起来,再打一顿吧。”

这人,睡着觉呢。

赵秀云水汪汪的眼睛瞪他,眼角红红不说话。

方海忍不住伸手在她眼皮上碰一下。

“好了,睡吧,睡醒就没事了。”

不知道的以为哄孩子呢。

赵秀云脸热,推他:“你睡你的,我不睡。”

今晚不在这里坐着,她也是睡不着的。

方海也不肯动,说:“要不咱们聊天吧。”

赵秀云那张嘴,平时也是甚少闲着的,话多得很。

她眼睛转转,想着也是干坐着,问:“你饿不饿?”

一整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,方海摸肚子,点头道:“饿。”

赵秀云也饿,进厨房把蜂窝煤点上,冰箱里头拿东西。

一人煮上一碗素面,捧着碗吃得香。

方海吃着味想起来,说:“我那次回家探亲,你煮的面就是这个味道。”

回家的火车是大晚上到的,没有车到公社,他两条腿走,地方也不怎么熟,摸到职工院的时候,还有人点着火给他煮一碗面。

常年不在家的人就是这么容易打动,方海到现在还想得起来那口面的味道。

一晃都好些年了。

赵秀云手撑着下巴也想起来,那是随军前禾儿唯一一次见爸爸,以为是什么生人,连床都不肯叫他上。

方海巴巴哄了好几天,女儿才肯叫抱。

熟稔些又得归队,走的那天孩子哭得也是天崩地裂。

赵秀云现在想起来还心酸呢。

“你刚归队那几天,禾儿抱着你睡过的枕头不撒手。“

方海心下一软,打商量说:“要不少打两下吧。”

多好的孩子啊,偶尔犯错也是有的。

赵秀云立刻瞪眼。

“洗碗去。”

方海讪讪想,女儿啊,爸爸替你们争取过的,可惜没用。

第52章 单人照 刚犯过错的孩子,总是格外乖巧……

刚犯过错的孩子, 总是格外乖巧。

一连好几天,禾儿是见了人恨不得鞠躬问候, 夹着尾巴做人,大气都不敢喘。

方海头一次见她这样,还有些担心道:“给孩子吓的。”

赵秀云最知道孩子,不在意笑笑说:“等着吧,过两天就故态复萌。”

哪回不是保证得好好的?孩子嘛,有时候没办法用大人的标准去要求的,即使是大人又能做好到哪里去。

方海这才放心。

“她这两天都不跑出去玩, 我见了都奇怪。”

打放假,那是真没两天见过孩子的影子, 家里好像小饭馆,到点回家吃饭。

赵秀云道:“月婷在家做作业,都不出门, 高明也好几天没见了。”

“他后妈还管他?”

“不管的吧,兴许有什么别的事。”

赵秀云这句话话音刚落,就看到高明的小脑袋出现在门边,彼此都是吓一跳。

她拍拍胸口说:“找禾儿吗?”

高明点点头, 补一句说:“赵阿姨,方叔叔。”

还怪有礼貌的,赵秀云给他拿糖吃,对这个孩子她总是忍不住多心疼些。

高明手在裤腿上擦擦, 接过来剥一颗, 歪着头等回答。

这个时候看,他还是挺有小孩子样的。

赵秀云摸摸他的小脑袋说:“应该是乒乓球那,你找找。”

高明一溜烟跑没了,留下方海一脸疑惑道:“我怎么觉得他对你的态度也好。”

对他就不一样了, 有点爱答不理,主动说话还得看人家大少爷心情。

赵秀云叹气道:“想妈了呗。”

孩子可怜啊,再摊上这么一个爹,说起来看的人都觉得不满。

她板着脸说:“这个高天,孩子孩子不管,什么人啊。”

但凡做爸爸的是个人,孩子也不至于过成这样。

方海未免她迁怒自己,郑重其事道:“我跟他可不太熟啊。”

虽说都是战友,营地那么多人,能认得脸、说得出名字就不错了。

赵秀云撇撇嘴说:“少来,我上次还看见你俩勾肩搭背的。”

方海直喊冤枉。

“我跟谁走路都勾肩搭背,顺路的事。”

然后快速转移话题说:“你不是有事跟我说吗?”

差点给忘了,赵秀云回过神来说:“过两天禾儿生日,你还记得吧?”

方海当然记得,说:“回头我请个假,咱们上城里玩。”

小孩子,有得玩是最好的,禾儿这两天战战兢兢地,也有怕妈妈把她的奶油蛋糕取消的因素,乍听到可以去玩,整个人快乐得一蹦三尺高。

又很快收敛起来,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:“谢谢爸爸妈妈。”

真是满院子的孩子,再找不到这么会作怪的了。

赵秀云点她的额头说:“你啊你。”

到底“你”不出什么来。

禾儿适时提出自己的小要求说:“妈妈,我们能带高明一起去吗?他还没有去过城里。”

家属院离市区坐车就这一个来多小时,妇女们一个月总要去一两趟买东西,哪有不带孩子的。只有高明,生下来没妈,打小在老家长大,后妈手里活着,是这两年他爸级别够才来随军。原来吃穿都成问题,更别说去城里玩了。

做妈的人啊,心地软,即使知道要多花钱,赵秀云也摸着女儿的头发应了。

禾儿高兴得不行,和要吃奶油蛋糕差不多,兴冲冲跑去要和高明说这个好消息。

高明家在另一栋楼,晚上楼道昏暗,禾儿三步往上跳,差点绊倒,膝盖上蹭一点灰,拍拍又站好,立定敲门。

来开门的是陈芳,她撇撇嘴没说话,要不是顾忌人家回去会告状,门当场她就甩上,只能不阴不阳地说:“不在,不知道死哪里去了。”

哼,一天天不知道都在外面瞎跑什么,哪天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。

满大院,禾儿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陈阿姨,也不应声,又是蹦蹦跳跳下楼。

她找高明一向一找一个准,逮着树下面喊。

高明从半人高的地方跳下来,随手擦汗说:“在这呢。”

夜里黑,这一片是没什么灯的,禾儿抬头看,怎么看都是黑黝黝的一片,连枝叶在哪都看不清,这要一个踩不稳,要出大事。

小姑娘挂油瓶子说:“说好晚上不来的。”

高明讪讪,没想到她这么晚还会来找,手上的东西拼命藏着,说:”我就今天。“

“不管今天、明天,都不可以。”

“好,这么晚你咋来了?”

禾儿险叫他气得忘记正经事,双手叉腰道:“我跟妈妈说好啦,等我过生日的时候,咱们就一起去城里玩。”

小姑娘洋洋得意,怎么样怎么样,她做得好吧。

高明嘴巴抿着,过会才嗫嗫说:“方叔叔同意吗?”

在他看来,热情友好的赵阿姨是好说话的,总是板着脸的方叔叔就不一定了。

禾儿茫然眨眨眼,还要爸爸说同意的吗?可是妈妈都同意了呀,一直都是这样的。

但小姑娘丝毫不慌张,生怕他因为顾忌不敢去,点点头说:“当然了。”

高明的嘴才松下来,他的人情世故锻炼于艰苦中,怎么看人脸色很有一套,当即说:“我有钱的,我给你买礼物。”

禾儿骄横地说:“你要是大晚上再来爬树找蝉蜕,我才不要。”

这多危险啊,妈妈说得对,这样做是不对的。

高明挠着头,家属院没人想挣这个钱,全便宜他了,他也是想着钱早落袋早好。

但禾儿这么说,他只能说:“好,我以后晚上不爬。”

又问:“王月婷去吗?”

禾儿摇摇头说:“她肯定不能去。”

小孩子诚实地吐舌头说:“她哥哥好像生我气了。”

小孩子的直觉是最敏锐的。

王文王武觉得妹妹原来皮归皮,这么大的胆子是没有,左右一估计,应该是方家那个撺掇,心里就有些不喜她们来往。

禾儿连着两次上门都遭受到一些明显的抗拒之意,也不想再去问,反正城里王月婷去过好多次,也不稀罕。

小孩子最喜欢这种叫了我没叫她的独特,高明隐隐高兴地回家。

禾儿想着他的话,到家问爸爸说:“爸爸,高明可以跟我们去城里吗?”

方海奇怪,刚刚她妈不是说可以,怎么还问一次?

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,禾儿两只手指绕啊绕,诚实地说:“高明说也要问问爸爸。”

原话好像不太是这个意思,但她说出来就是这样。

懂事孩子顾忌多,方海也不是什么都不懂,摸摸大女儿的脑袋说:“只要你高兴,爸爸就可以。”

苗苗就不那么高兴了。

出发那天坐上车还一直盯着高明哥哥看,心想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去?他去的话姐姐就不会只跟我玩了。

但她的活动一般是心里问完,就当问完,歪着头不说话,睫毛扑闪扑闪的。

赵秀云怜爱地捏捏女儿的小圆脸,过没多久孩子就趴在爸爸怀里睡着。

方海拍拍女儿的背,余光一直留意着另一边。

往常出门都是他抱小的,妈妈抱大的,一家四口并排坐。今天不一样,因为高明长得高,要买半票,禾儿还没买过票,眼巴巴看着。

赵秀云寻思多买一张多有一个座,也宽敞许多,给她买了一张。

人家就拉着小伙伴坐后面,一路上那叫一个叽叽喳喳,路边的树都能叫她说出花来,不知道的以为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进城,什么都知道的样子。

高明也好糊弄,听她怎么说就怎么信,时不时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。

方海听了都想回头纠正,想想还是作罢,人家说的高兴、听的高兴,哪里轮得到他插嘴。

他压着声音说:“昨天我见老高,他还说将来把这小子送咱家当女婿呢。”

赵秀云不悦蹙眉,主要是对着高天这个人,神色嫌弃道:“小孩子就是玩得好,反而大人嘴上没把门。”

这个年纪的孩子知道什么啊,合得来就凑一块。

她还说:“我记得你以前跟七婶家的花花特别好。”

花花是哪个?

多少年的事,方海费劲巴拉出来,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啊

他疑惑道:“我都不记得,你居然记得?”

咋的,以前就上心他?

看他那得意样,赵秀云就猜出来一半,嗤笑道:“你那回被狗咬,不就是替她挡的?”

村里散养的旺财,撒腿跑起来那叫一个快,方海两条腿跑飞了都没跑过,结结实实在屁股上咬一大口,到现在还有个印。

他想起自己当时的“英姿”,哽住说不出话来。轻声埋怨道:“怎么你一说全是我的糗事。”

可不止这一桩了啊。”小孩子,哪怕有别的事,过一二十年也只记得糗事。“

要么太好,要么太不好,平平淡淡的那些,他自己都未必想得起来。

话到这,方海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赵秀云小时候有啥丢脸事。

一个村里的,上下差着岁数,又是男孩女孩的,没怎么在一块玩过,好像大家一提起赵秀云,就只想得起是赵家那个在读书的漂亮姑娘。

他有些不死心问:“你小时候就没有这种事?”

赵秀云试图满足他,眼睛转啊转,勉强找出一件来。

“被老鼠吓哭算吗?”

老家条件都不太好,卫生条件更别提,有时候上着课,就能跟老鼠对上眼。

全班只有赵秀云一个人哭,好多人拿这个笑话她。

这哪里能算,方海意兴阑珊,以为她是怕现在再被笑话才不说的,只差发誓说绝对不会笑。

赵秀云翻白眼说:“笑就笑,过去那么多年了,我才不在乎。是真的没有,我现在想小时候,除了读书,就是带弟弟,哦,我给我小弟喝过他的尿算吗?”

小舅子……

方海说:“也行,说来听听。”

其实那时候赵秀云真不是故意的,她才十岁,带弟弟睡,就在床头放个小破碗,夜里叫尿一回。白天起床也是睡糊涂,以为里头是水,早起就给他喂下去。

小孩子怕挨打,这事赵秀云还是头回说,给自己辩解道:“人家不是说,童子尿解百病吗?”

喝了也没事,就是想起来叫人恶心。

方海“啧”一声,确实恶心,不过小舅子不也活得好好的,要说就他干的那点恶心事,现在再给灌一碗也不过分。

但丈母娘家的事,他是不提的,转移话题说别的。

赵秀云也不爱提,她很小就知道一个道理,疏不间亲。

别看她现在对大姐是恨占上风,方海要是敢说一个字不好,她也是要板脸。

婆家人也是这个道理,如果没有感情撑着,方海也不至于每个月寄钱回家。夫妻过日子,能到这个地步就不错了,还要奢望什么?

赵秀云知足得很,全然忘了刚随军的时候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发疯。

她心情一好,说话也好听,大手一挥说:“今天给你买双牛皮鞋。”

请注意,是三十块打底的牛皮鞋,不是七块五一双的猪皮鞋。

方海常年军装,不懂要那玩意干啥,还不如省钱下来做点别的。

但赵秀云自有道理,说:“你看看副师长,偶尔去开会也是穿的。”

牛皮鞋这种东西,撑的就是一个场面。

方海说:“我还不到去开会的级别。”

“我这是对你的期许,是相信你早晚可以的,难道你不相信自己吗?”

说不想升职是假话,方海对媳妇这种怎么说怎么有理的本事再次感叹,点点头说:“行,听你的。”

难得进城一次,东西肯定是要买不少的,要紧还是先吃饭。

禾儿仗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,妈妈不打孩子,又提要求说:“妈妈我可以拍一张照吗?”

平安饭店就可以拍,对着窗和江,一张就要一块钱。

这时候拍照,讲究的就是一个背景,人什么时候不都长得一样,只有背景是不一样的。

这个钱,赵秀云还是愿意花的,心想老来是个纪念,咬咬牙说:“拍。”

等摄影师到,禾儿还是有些扭扭捏捏地,好像有些未尽之言。

赵秀云不解道:“怎么了?”

禾儿咬着嘴唇,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,还是大着胆子问:“妈妈,我能自己拍一张吗?”

照片按张算,孩子小时候是妈妈抱着拍,长大了是和妹妹拍,到现在还没有一张自己的照片,说不出来地,就是想要一张只有自己的。

这不浪费钱嘛,为了公平,待会还得给小的拍一张,然后全家再拍一张,哦,高明也在,那就五块钱出去了。

这个钱,方海还是算得清楚的,他觉得媳妇不会答应的。惯孩子她是不马虎,抠门也不是说着玩的。

熟料赵秀云好声好气应下,还很大方说:“在这里拍一张,我们下午到外滩再给你拍一张,苗苗和高明也拍,以后谁过生日,咱们就给谁拍。”

高明中午看着一桌饭菜都只夹菜不吃肉,攥着口袋里五块钱很是不安,连忙摆摆手说不要。

赵秀云却容不得他,这孩子指不定连照片都没拍过,很是慈爱道:“难得来,我说拍就拍。”

这是铁公鸡拔毛了?方海一头雾水,但看禾儿高兴得小脸红扑扑,又觉得都值得。

第53章 风波起 这一天就是纯玩,大的小的都尽……

这一天就是纯玩, 大的小的都尽兴,天黑得看不见影, 才回家属院。赵秀云抱着小的,方海抱着大的,高明揉眼睛不说话,累得够呛,到拐弯处说可以自己回家。

前后脚的距离,方海远远看着他上楼,这才回家。

这么热的天, 孩子一身汗,眼睛都睁不开, 叫妈逮着湿毛巾一顿擦,换上干净衣服又睡过去。

大人就没这么好的命了。

赵秀云是一定要洗澡,拿上自己的东西, 趁着澡堂还没关门赶紧出门。方海把门掩上,反正家属院也出不了什么大事。

但他还是快,一来一回都没几分钟。

不像媳妇洗得细致,肥皂都快腌入味了, 怪道抱着就是香,叫人忍不住想蹭。

赵秀云累了一天,晚上还得陪他折腾,手脚都没劲, 眼皮子耷拉问:“你怎么就这么有劲?”

男人, 说起这个就大声,反问道:“我哪天没劲了?”

给他能的,赵秀云侧过身不理,很快睡过去。

到点又得起来做早饭。

早饭做好, 孩子没起,叫起床,也不动。

赵秀云心知肚明是昨天累的,饭菜盖上,反正饿了自己会找饭吃,一顿不吃又不会怎么样。

她是打着哈欠去上班,到工位上还有些困顿,眼皮向下耷拉。

陈蓉蓉神情诡异靠过来说:“这么累?”

赵秀云以为她是问带孩子去玩的事,漫不经心点点头应,看她笑得愈发奇怪,醒过神来轻轻推一下说:“说什么呢你。”

结婚的人,真是什么都敢说,妇女开玩笑,有时候讲得比男人堆里都狠。

陈蓉蓉嘎嘎笑,顶着大肚子,是坐得难受,站起来也难受,时不时在办公室里这一亩三分地转悠。

转着转着禾儿从屋外跑进来,赵秀云看着脸都绿了,连名带姓喊她说:“方青禾!”

这要给人撞到可是大事。

禾儿连忙刹住脚步。

陈蓉蓉不在意说:“离得远着呢,我又不是玻璃做的。”

那也得小心,赵秀云可不敢惹她这“三代单传”的肚子,转过脸问:“起来了?吃饭没有?”

禾儿用力点点头说:“妹妹也吃,我还洗碗了。”

还像点样子,赵秀云使唤她道:“正好,去公社买两块豆腐回来,中午煎。”

禾儿拿钱高高兴兴走,陈蓉蓉看了啧啧称奇道:“你还敢让她自己出门啊?”

大张旗鼓找孩子才几天,换了她得怕蛇咬小一个月。

赵秀云无奈叹气道:“孩子也不是我想关就管得住的。”

李玉跟着叹气,她家一个五岁、一个六岁,前脚放假,后脚她就送到乡下孩子奶奶家去了,否则真是招架不住。

生了孩子的,讲起来一茬话接一茬话。

陈秀英在这当口奔进来,一脸看热闹样说:“打起来了,打起来了。”

妇联干的就是调解妇女矛盾的活,陈蓉蓉怕被误伤不去,只有李玉跟赵秀云往外走,边走边问说:“谁打起来了?”

陈秀英说:“求老太和陈芳。”

若云奶奶和高明后妈?新鲜,八竿子打不着啊,老太太那么大年纪,别给打坏了。

赵秀云加快脚步,陈秀英偷偷拽她说:“我听话音,好像打起来跟你有关系。”

她没听到全部,第一个赶来报信的。

赵秀云更是一头雾水,寻思这跟我能有什么关系,这两人她都不打交道的啊,但就短短一茬路,有什么只能搁心里。

到地方,她和李玉对眼神,就分工完毕,一人负责劝一个。

赵秀云劝求老太,老太太名叫什么没人知道,只知道是这么个号,据说祖上是关外人,不过这两年大家都不太提,她又一向不爱出门,要不是接送孩子见过几回,都不太认得的。

其实单看外貌,就知道求老太是阔过的,和别的老太太不一样,人家平常头发梳得齐整,衣角是熨烫过的,眼角的皱纹都是韵味,裹过脚也站得直直的。

现在是稍显狼狈,风度犹在,只是静静整理自己的头发丝,看妇联的人来一声不吭。

主要是抗拒,李东平丧偶好几年,再娶的心一直没断过,好像是老太太捏着李家什么大恩,一直压着,他就找妇联帮忙做说客。

这活,张主任是不太爱干的,但也属实分内,只能硬着头皮上。

为此,老太太看妇联的人眼睛都是沉的,连带也不叫孩子下楼,妇女们里有一个算一个,都爱做媒,劝她还是快点给女婿再找一个。

老太太是谁都恨,平常不往人里扎堆。

今天也是奇怪,据说是陈芳正跟人说话,她扑上来就是要打,两人才打起来的。

赵秀云疑心问题就出在陈芳说的话上,但提起这个,大家都支支吾吾,对上她的眼睛都不敢看。

什么意思啊?还真跟她有关系。

赵秀云心里不大满意,想着还是等下次打听,只能各打五十大板说:“大家街坊邻居的,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讲,陈芳你也是,老太太年纪这么大,要是有个什么事怎么办。”

六十大几的人了,可不是小年轻。

陈芳冷哼一声说:“年纪大就能先动手,要不是她年纪大我今天没完了。”

求老太反倒冷静下啦,说:“怎么没胆把你们刚刚说的话,当着人家青苗妈妈的面再说一遍。呸,也知道理亏。”

“青苗妈妈”叹口气,得,果然有她的事。

陈芳果然嗫嗫,含糊不清说:“我们说什么了,我们什么也没说。”

就这怂样,能叫什么都没说吗?

求老太一击毙命。

“是,你们没说青苗妈妈是假好心、有钱烧的,没说她是想笼络高明给她当干儿子,没说人家青禾小小年纪,学了一身骚狐狸味。”

当然,这些不是她生气的,她气是气在陈芳那句理直气壮的“当后妈的,我就是欺负他怎么了”,老太太要不是怕这个,早就跟着女儿一抬腿走了,哪里苦巴巴守着唯一的血脉过日子。

赵秀云气得手都抖,想着自己是在上班,牙咬得死死,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道:“陈芳,你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,别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。口花花孩子,当心有报应。”

报应不报应,陈芳是不怕的,但她觉得赵秀云会生撕她是一定的,几个说话的人都有些讪讪,说白了,背地里说几句,大家都做过,叫人逮到明面上,还是个不好惹的,谁都忌惮。

陈芳还要狡辩说:“没有的事,你别听她乱说。”

但到底有没有,明眼人看着都知道。

这桩事处理的,赵秀云一肚子火,忍了又忍,到办公室桌子一拍。

李玉都不敢惹她,悄悄跟陈蓉蓉咬耳朵。

陈蓉蓉摸着肚子,犹豫一下还是说:“我头前也听过几句,陈芳说你是想生儿子,拿高明招仔呢。”

解放前各地都有这样的老习俗,赵秀云老家叫落门,生不出儿子的人家,会领一个小男孩回来,改名换姓变自家人,长大后再跟家里其中一个女孩结婚,生下孩子就能有后。

落门这种事,在传统思想里是非常丢人,不比童养媳常见,多是过继兄弟的孩子。

陈芳是个什么东西,见不得人家像个人,净拿自家的龌蹉心思揣度别人。赵秀云捏着搪瓷杯,都快给捏歪了。

显然是气得不轻。

这话也不知道传了几天,信的人肯定不止一两个,赵秀云要不是碍着妇联干事不能随便打人,今天就要把陈芳的骨头扒下来炖汤。

有气发不出去,总是叫人憋得慌。

赵秀云一整天都很忍耐,吃过饭打发孩子出去玩,叫上方海去高家。

方海纳闷呢,不是嫌他们家地板都是脏的,咋还去。等听媳妇一说,脸都绿了,什么东西啊,谁生不出儿子是怎么的?哪怕生不出,也没有拿孩子这样说事的。

夫妻俩都是一肚子火,赵秀云敲门的声音那叫一个有力,恨不得左邻右舍都听到。

陈芳来开门,见是她想合上又不敢,人家姑娘她都不敢甩脸子,更何况是亲妈。

高天倒是什么都不知道,热情招呼说:“哟,稀客啊,来来来,屋里坐。”

赵秀云看到他也气,陈芳有一句是对的,她是后妈,人家不能强求什么,可爸总是亲的吧,也能作践?

寻常都要给人留脸面,今天是一点都不客气,直接说:“听说高营长想把高明过继给我们?”

高天一愣,火蹿起来,不是家里穷得吃不起饭、孩子爹妈死了没人管的人家,谁会这么干,这不是当着面骂他呢吗?这娘们怎么回事。

但顾忌她身后的方海,绷着脸说:“没有的事,你别胡说。”

赵秀云冷笑道:“你媳妇可不是这么说的,今天多少人都听见了,我就是来说一句,这儿子你们要真不稀罕,可以领我们家去。”

她不是真想这么做,但更知道什么话对高天这种男人有用。

果不其然,一通话说完,赵秀云才走到楼梯口,就听到高家吵架的声音,那口气吐出来大半,还是膈应。

方海也不得劲,声音恹恹道:“都什么玩意啊。”

第54章 会不会 这天以后,赵秀云发现一件事,……

这天以后, 赵秀云发现一件事,原来深居简出的求老太, 开始跟她打交道,路上碰见总搭话,还带白若云来找苗苗玩,可把苗苗高兴坏了。

俩小姑娘凑一块,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,有时候孩子口齿不清,说的话也只有彼此能听懂。

禾儿彻底解放, 原来她带着妹妹玩,虽然心甘情愿, 总归是不方便,有的地方去不了,这下是彻底玩开, 跟着上次去老虎山认识的小麦大米姐弟到处跑。

赵秀云知道也没拦,只不许她上山下水,孩子是拦不住的,拴了绳的马儿也要跑。

其实她心里也很喜欢白若云来找苗苗玩, 两个孩子都有伴,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总是要跟年纪差不多的一块玩比较合适,像王月婷和高明其实都不太愿意带苗苗一块,只是没说出来。

这变化, 连方海都看出来了, 夜里很“小人之心”问:“什么意思,老太太是不是要跟咱借钱?”

不然好端端的,怎么凑上来。

赵秀云琢磨不是,又旧话重提道:“你是真没长心眼啊。”

又掰扯到这上头了, 方海洗耳恭听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

“你这两天进家属院,是不是都跟李东平一块走的?”

“是啊,我带苗苗回来,他也带姑娘回家,不都在你们办公室门口玩吗?”

赵秀云也是对方海近来的“长心眼”看在眼里,示意他说:“所以啊。”

什么什么了就所以,方海压根没听懂。

赵秀云只得叹气道:“往常我看李东平那么急着再娶,以为是根本没把孩子放心上,这么一看倒不是。”

方海眼睛转转道:“还真是,孩子的亲热装不出来的,回回见爸爸都扑过来。”

就拿跟着童蕊搬出家属院的陈清韵来说,原来见陈斌是连眼神都不带给一个,差距大得很。

但这又能说明什么?

方海脑筋仍旧没转开。

赵秀云只觉得自家又养了一个孩子,掰碎了讲,说:“我打听过,老太太祖上是阔过,不过眼下是什么时候你也知道。李东平是18级,每个月五十块钱给她做生活费,三个人的吃喝和孩子花销都在这上头,不算少,按她那节俭过日子的样子,指定能攒下不老少,对丈母娘和闺女,能到这份上,可见李东平还是个人。”

五十块钱就还是个人了?

方海说:“18级的工资可不止这么点啊。”

赵秀云反问道:“我是你媳妇,你钱也没全交,人家凭啥给丈母娘?”

方海不吭声了,这话说得委实有道理。

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?

赵秀云看他表情,有些气急败坏道:“我是馒头都得嚼碎喂给你是不是,这要禾儿都该听懂了!”

方海一脸不赞同道:“怎么能跟孩子说这些呢。”

真是你说东,他说西,你谈天,他说地。

赵秀云气死了,用力甩被子说:“我也不跟你说,睡觉!”

话才一半,怎么不说了。

方海缠过来说:“是是是,我笨了一点,劳您多费费心?”

说话就说话,还动手动脚,赵秀云给他一下,“啪”的一声响亮。

方海也不恼,露出口白牙笑。

叫人一点脾气都没有。

赵秀云耐下性子说:“李东平肯花钱养孩子和丈母娘,即使人家是捏着什么恩,对孩子是造不了假的,可见他不是我原来想的那样坏,对前头媳妇还是有感情的。老太太也不傻,家里家外照顾得好好的,两个人除了在要不要再娶上有矛盾,其他的好像也没传出过什么来。这样的人,会找咱们借钱?我看八成是图别的。”

至于别的是什么,赵秀云一时半会琢磨不出来。

方海捏着下巴,有些奇怪道:“我那天也听他说,他前头媳妇还是青梅竹马呢,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急着再娶。”

赵秀云意有所指道:“因为他是男人。”

这话说的,不大对劲啊,方海心眼动起来,追问道:“什么意思啊你。”

“很简单啊,若云是女儿,又不跟他姓,你听了都问人家是不是上门女婿,更何况外头,谁会受得了?再一个,他年纪不大,丈母娘却年纪大,孩子总得有人看着吧。”

方海大大叫屈,说:“好像我们男人就格外不念旧一样。”

赵秀云看他一眼说:“女人也一样。家里没人撑着,再嫁的比比皆是,我只是说李东平是男人,所以他这么想。”

还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,方海嘀咕道:“我要是有个好歹,你八成就再嫁。”

赵秀云最不爱听这种意外的话,瞪他说:“我不会。”

方海心里窃喜道:“真的?”

“我有工作,孩子跟着我也能好好过日子,不是乡下地头,非要再找一个能干活的。”

方海大惊,怎么着,好像还真想过一样。

赵秀云却不肯给他再说话的机会,反问道:“我要是有个什么,你会再娶吗?”

方海当然说不会,还有点急说:“你当我是什么人了。”

要是随军前,赵秀云还真觉得他就是这种人,现在嘛……

她拿不准,敷衍道:“我知道你不是。”

方海还是不得劲,想想说:“我看做后妈的十个有九个不好,我肯定不能这么祸害咱姑娘。”

赵秀云的声音很轻,说:“那谁给你带孩子啊?”

方海本来想说自己带,想想出任务十天半个月不着家,又想想他妈有些重男轻女的性子,脑袋转了半天,最终说:“那…那我就转业,不干了,我自己带。”

赵秀云来了劲,说:“你说的,你对天发誓。”

这还扯上发誓了,方海一脸狐疑道:“不是,想这个你不觉得不吉利吗?”

平常“鬼”字都不让孩子说的人,又是犯的哪门子病。

赵秀云非要他说,有点不依不饶的劲。

方海拧不过,说完表情还是不太好,问:“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

整的跟要托孤似的。

赵秀云郑重道:“人都会死的,1号楼陈家的大姑娘才16吧,吃饭生生给呛死的。这么大人都有意外,谁好说的。”

真是越听越不吉利,方海“呸呸呸”三声,说:“咱们都会活得好好的,睡睡睡。”

他话是这么说,却一夜辗转反侧,老觉得有哪里是自己忽略了。

赵秀云倒睡得还行,半梦半醒的,到点一睁眼,和方海一夜没睡的眼珠子对上,吓一跳说:“你这么早?”

早什么早?压根就没睡着。

都怨她昨晚说什么死不死的,叫人怪心慌。

方海不好过,也不肯放过她,大早上非蹭过来。

发的什么疯这是。

赵秀云推他,说:“几点了,我要做早饭的。”

再一会孩子就该起了,要是听见怎么说。

方海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,过一会闷声说:“咱俩都不死,成吗?”

都昨晚的话题了,还惦记着呢。

赵秀云有时候觉得禾儿跟他是一样一样的,当年她生苗苗大出血在医院住一个礼拜,禾儿来看妈妈的第一眼,也是哭着说:“妈妈不要死好吗。”

好好的孩子,她养在手里的时候千娇万贵,到孩子奶奶手里才几天,小乞丐一样。打那天赵秀云就知道,她绝对不能死得太早,她前脚蹬腿,后脚个个都能作践她的心肝。

当妈的,一口气撑着,人不好也得好。

赵秀云不知道是对谁说,声音淡淡道:“当然要都好好活着。”

她活着,她的孩子才能活着啊。

这件事,她连方海都不信,三年五载一过,那点情意算什么,赶上后进门的再生个大胖小子,哪还有她姑娘的活路走。

方海听这话,心下稍安,不过劲都上来了,还是缠着。

赵秀云无可奈何道:“你快点,还得上班呢。”

方海压抑着笑,说:“那可快不了。”

顶多赶得及做早饭,赵秀云拿上馒头就跑,都没管孩子起床洗漱,反正禾儿能弄好妹妹。

方海小跑顺路跟着,憋不住直笑。

笑笑笑,有什么好笑的。

赵秀云气得要踹他,被他躲过去,只能放话道:“晚上你就知道。”

方海重复一遍,说:“嗯,晚上。”

这人,只捡自己想要的听。

赵秀云瞪他也没用,率先进办公室,方海则拐出家属院大门去营地。

每天都是李玉第一个到办公室,她拿钥匙,负责开门,隔着窗看到小两口刚刚的样子,忍不住道:“你们两口子真要好。”

满大院看得真真的,夫妻俩好得一个人似的,再说了,谁家有方海那样的男人,有假就带老婆孩子出去玩。

赵秀云笑笑,说:“王营长天天接你下班,我可没说什么啊。”

得,李玉一脸嗔怪道:”你这人。“

说说笑笑又开工。

过了上班的点好一会,张主任有些不悦地说:“这个蓉蓉,今天又睡过头了。“

陈蓉蓉打怀孕就嗜睡,时不时地要迟到,张梅花体谅她,有时候不想太计较,可今天太过分了吧,九点还不来?

张梅花又看一眼手表,说:“小赵,你去叫叫她。”

赵秀云脆生应道:“行,我去一趟。”

第55章 意外 陈蓉蓉家住2号楼,算是最靠大门……

陈蓉蓉家住2号楼, 算是最靠大门的了。

赵秀云一路捡着树荫走,跟几位大姐打过招呼, 才拐着弯上二楼,楼梯口第一间就是。

她先是轻轻敲两下,没人应,又重重敲两下,还是没人应。

不对劲啊,赵秀云扯着嗓子喊道:“蓉蓉,蓉蓉你在家吗?”

也没人应。

耳朵趴在房门上听, 好像有声音,又好像没声音。

不对劲, 绝对不对劲。

赵秀云左右找东西,打算把门撬开。

家属院的门说紧不紧的,她一个人撞也撞不开。

动静大了, 楼道里站出人来。

有的说:“我昨晚还看见了,应该在家。”

有的说:“没动静,那么大肚子,不会出事了吧。”

赵秀云听得烦躁, 手愈发焦急,边上闪出来一人说:“我来。”

是刘副营,正好休班在家,大男人踹两脚, 门咣当弹在墙上。

赵秀云往里头冲, 两家的格局差不多,陈蓉蓉就躺在厨房的地上,额角有个大口子,血都分不清是肚子里出来的, 还是头上出来的,流了一地。

看见的都叫起来,屋里屋外乱糟糟。

赵秀云大着胆子去摸,还有气,喊起来说:“叫车,快点叫车!”

后勤的车来得快,连军医都来了。

军医苦着一张脸跟上车,说:“妇产科我不懂。”

他就是看个跌打损伤、内伤外伤。

赵秀云只觉得血都淌到自己身上了,好像随便拧一下衣服就能拧出来,一双手抖得不像样,握着陈蓉蓉的手试图喊她,模模糊糊见人嘴唇动动,发出来的不成音,

心里怪自己,要是走得再快一些,她是不是能少流一点血。

刚出家属院都是土路,司机也不敢开太快,等上泊油路,开得都能飞起来。

赵秀云眉头拧得紧紧的,下车的时候腿一软,跟着医生跑。

这种情况,肯定是要做手术的,医生拿单子,问谁签字。

赵秀云哆哆嗦嗦说:“我签。”

又去缴费,掏空她、军医和司机,也凑不出来一百,事发突然,谁天天带那么多钱在身上。

她摘了手表说:“护士,我这是进口的,先压在这里行不行?”

手表硬通货是硬通货,就是血淋淋的样子,护士拿夹子夹到一边说:“可以,我给你写个条子,有没有职工证可以压?”

职工证,赵秀云是天天带在身上的,她忙不迭拿出来说:“有的,有的。”

有职工证,实在不行可以上单位要钱,护士给她开条子。

捏着那张薄薄的纸,赵秀云又奔回三楼手术室门口,刺眼的灯还亮着,医院永远是蓝不蓝、绿不绿的漆,走道上没多少人,好像连呼吸都在回荡。

她靠着墙,路过的小护士大喊:“那位家属,你血蹭墙上了!”

赵秀云醒过神来看自己,她一向打扮干净,刚刚竟然这样跑来跑去吗?怪道大家都躲着她走路。

军医适时说:“小赵你收拾一下吧,我在这等着。”

走廊尽头是洗手池,赵秀云把手洗干净,衣服随便搓搓,拧出来的水都是粉红色,随着流动入下水道。

这个医院里一定每天都有不少这样的血,只是有人能生,有人……

赵秀云洗把脸,打起精神来。

手术室门口,张主任已经带着钱赶过来,她到底是经过事的,慌乱中不失镇静,还收拾了陈蓉蓉和赵秀云的换洗衣服,这得有人陪护,陈蓉蓉爱人出任务,妇联的人当仁不让。

赵秀云接过自己的,同意地点点头,又说:“麻烦您跟方海说一声,让他看着一点孩子。”

张梅花宽慰道:”三顿饭,我都让禾儿苗苗上我家去吃。“

这样也好。

赵秀云还是感激道:“辛苦主任了。”

张梅花叹口气说:“都是自己人,说什么客气话,蓉蓉也要辛苦你照顾。”

她是年纪大,到底不如年轻的顶用。

赵秀云咬着唇想,只要人能好好的,叫她怎么伺候都行,两条人命,要是能保下来就好。

谁知老天爷也是作对,孩子勉强剖出来,根本不足月,马上就要抢救,妈妈那边更是危险,两边都要人照顾。

张梅花当机立断道:“我马上让李玉也过来。”

干的就是帮助妇女同志的活,当仁不让。

也不单妇联这几个人,家属院平常吵归吵,这种事上还是齐心的。

赵秀云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,期间打过两个电话回去,禾儿绘声绘色给妈妈讲“刘阿姨家的肉饼好吃,陈阿姨家的炖肉香”,这是带着妹妹吃上百家饭了。

末了又问:“妈妈什么时候回来?”

赵秀云也不知道,只能说:“妈妈尽快。”

其实就是熬,看是人熬得过天,还是天熬得过人。

别说病房里躺着的,就是陪护的人也落不着好。

赵秀云晃着自己的手腕骨,寻思方海又要说瘦了,真是每回巴巴养起来一点肉,总得有点什么事瘦下去。

李玉头发凌乱,两个人在病房外的长椅上,等医生做完例行检查。

等着等着,李玉叹气道:“老张出任务还没回来,这要回来了……”

未尽之意,都很明显。

半个月,有什么希望都变没有。

只有赵秀云强撑着,说:“兴许他回来,人就好了。”

话音刚落,张盛志跌跌撞撞从楼道口跑上来。

坏了,赵秀云和李玉面面相觑,不知道怎么说。

张盛志稳肯定是稳不住,大老爷们,眼眶都是红的,崩溃是还没崩溃,听完医生说话,只差没晕过去,咬着牙说:“大夫,您给我个准话,能治吗?”

大夫也不敢给,只能含含含糊糊说:“尽力而为。”

这种话,谁听了也不敢当个准。

张盛志看过媳妇,又去看儿子,拿手比划,早产的孩子,还有没有他手臂粗,他出任务前,夫妻俩还念叨着能生个大胖小子。

赵秀云一看就知道他想什么,宽慰道:“我们苗苗生出来也才三斤多,孩子见风长,大一点就好了。”

有没有大的命,着实叫人难说。

张盛志都不敢去想,勉强笑一下,说:“是,喂一喂就好了。”

笑得还不如哭。

赵秀云眼睛一酸,余光瞥见李玉落泪,跟着憋不住,道:“你也多保重自己,还得靠你撑着呢。”

要是再倒下去一个,才叫全完蛋。

张盛志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,饭倒是老实吃的,但这种时候,吃那两口,又能顶什么用。

就在大家都抱最坏打算的时候,老天总算开眼,大人孩子都渐渐有好转。

张梅花知道这消息,找了两个家属来接班,打发两个下属回家歇一歇。

赵秀云也是快撑不住,吃住都在医院,白天黑夜地熬着,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,看到家属院的门都觉得恍惚。

禾儿带着妹妹每天都在大门口玩,就是为了妈妈回来能第一时间看到,可她已经失望好几天,乍看到人尤其兴奋,大叫着喊:“妈妈,妈妈!”

苗苗也跟着跑,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生离死别呢。

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,说:“妈妈回去睡一觉,你们玩吧。”

两个都不肯,即使妈妈睡觉也要一左一右的守着。

赵秀云也管不了,几乎是沾枕头就睡。

这一觉睡得不知道有多沉,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,她拉开房门,男人孩子围坐在八仙桌,桌上摆着饭菜。

赵秀云笑笑说:“怎么不先吃。”

妈妈回来,孩子就一定要等,方海自己是无所谓,可也不想叫孩子饿着,正左右为难呢,看她出来松口气,第一句话就说:“又瘦了。”

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肉。

就知道他一定会说这句,赵秀云有猜中的洋洋得意,坐下来说:“吃吧,我饿了。”

她夹一口小青菜,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,又吃了几口问:“这菜不是食堂的吧?”

这下换方海一脸得意,还没来得及邀功,禾儿就高举着手说:“是爸爸炒的,菜是我和妹妹一起买,一起洗的。”

虽然干活的主要是她,但妹妹也有帮忙。

不错,可见家里不是没有谁,日子就过不下去的,端看想不想过。

赵秀云挨个夸一遍,吃过饭就坐在椅子上看父女忙碌。

禾儿收拾碗筷,苗苗站在椅子上擦桌子,擦完跳下来,又擦一遍椅子,方海洗碗。

本人一个人能干的事,三个人进进出出,整个家热闹得不像话。

她觉得好笑,歪着头看,时不时动动脖子。

在医院睡地板、睡长椅,再躺回家里的床上,居然让人觉得难以适应。

方海第一个发现,问:“哪里不舒服?”

赵秀云“嘶”一声,说:“好像是落枕了。”

方海手上的水甩掉,裤腿上擦擦,说:“我给你按按。”

“你还会这个?”

方海有点不太确定说:“你这要是脱臼我能接回去,落枕,应该也差不多?”

根本不是一码子事,赵秀云一下子对他充满怀疑,猛摇下头,疼得叫一声。

方海见状,不由分说伸出自己的手,或轻或重地揉捏着。

还别说,这一双治脱臼的手还是有点本事在,赵秀云觉得是好一些,肩膀松下来。

禾儿带着妹妹挤过爸爸,不肯叫他独占妈妈的目光,伸着自己的小肉手说:“我给妈妈捶捶腿。”

苗苗也不甘人后。

赵秀云深觉得自己这待遇,恐怕有当年老佛爷的姿态,乐得享受,时不时摸一下女儿的小脸,肉肉的,软软的。

方海看了,心里若有所思,趁着没人说:“也捏一下我的脸。”

这又是什么新毛病,她不在家时新添的?动作上几分迟疑。

方海催她说:“快点,捏一下。”

行吧,赵秀云伸出自己的手,男人胡子拉碴的,脸颊还有点扎手,跟女儿的比起来手感天差地别,她不由有点嫌弃。

方海看到也无所谓,反正他的目的达到了。

一家子热热闹闹的,气氛像过年,快十点孩子还不肯去睡。

赵秀云知道是想妈妈,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睡,哄着哄着,自己的眼皮也跟着耷拉。

方海在床上左等右等不见人,难得进孩子房间,弯下腰把人抱起来,轻飘飘的,好像一捏就碎。

赵秀云往日警觉,今天只是掀开眼皮看是谁,没工夫问他要干嘛,又睡过去。

方海把媳妇抱在怀里,闻着熟悉的味道,只觉得那些睡不着的夜都有答案。

他一向以为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,这大半个月才知道,家里没有他日子还能过,但少了枕边人,才是真的很难过。

他算什么?家务做得没有禾儿好,带苗苗也都是禾儿来。

禾儿这个做姐姐的在妈妈不在的日子里承担起妈妈的那部分责任,怎么能不叫人又羞又愧。

第56章 过日子 从医院回来以后,赵秀云有几天……

从医院回来以后, 赵秀云有几天假,睡过一觉又有精气神, 井井有条要安排起该做的事。

第一件事是上门道谢,禾儿和苗苗中午没少到处蹭饭。

她本来打算上公社去买点心,打算挨家挨户分,被休假在家的方海拦下来。

他有些一言难尽说:“谢过了。”

这件事做得不太像方海的手笔,不是赵秀云看不起他,人家要是叫吃饭,他巴巴就是凑上去, 一准两手空空到,就是这么个人。

她这么想, 就这么问。

方海叹口气说:“禾儿自己送的。”

家里大部分零食,都被孩子妈妈锁在房间里,为了孩子在家不饿着, 他把钥匙留给禾儿,人家自己就知道要带过去,家里那点家底全送了个干净,虽然比大人送的手脚大, 但总比没有送来得好。

眼下禾儿在家属院已经是一等一的教养好的孩子。

赵秀云看柜子里没多少东西,以为是孩子吃的。一想禾儿会做这样的事也正常,耸耸肩又要做第二件事,去买这个月的供应。

月初发工资、发供应, 就得上粮站去排队买粮食, 不然到月底,剩的全是地瓜和地瓜干,谁吃谁烧心。

方海还是拦她,问:“你还没去厨房看过吧?”

早饭都是父女仨做的, 赵秀云还真没去看过,这会进去打量,才看见米缸有米。

她笑着问:“又是禾儿?”

可不,人家数着日子呢,比他还知道怎么买粮,应该买哪些。毕竟细粮有好几种、粗粮有好几种,怎么吃才最顶饱,是妇女们的拿手本事。

反正方海是彻底没话说,他原来觉得孩子娇气,当然确实娇气,但人家自己要过日子的话也不是不行,显得他这个做爹的更是敷衍。

还老觉得自己怪不错的。

赵秀云憋不住嘎嘎笑,过一会才说:“叫治住了吧。”

还真是,方海都悄悄嘀咕,这孩子随妈随得厉害,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将来出门子也是厉害姑娘,别说再过十年,家属院的人现在睁着眼睛看,都想把家里的门槛给踩破。

赵秀云总归是松口气的,孩子什么都不用做是做妈的心疼,什么都不会,将来只怕要头疼。总算她没白教,正经有个样子出来。

她一脸自得说:“看吧,我早跟你说,咱们禾儿不大赖的。”

方海理亏道:“是是是,全靠你了。”

他是个坐享其成的,孩子的事情委实没怎么靠过他。

赵秀云还是给脸面的,夸他说:”也全靠你的工资。“

光看她每个月挣的那三十多块钱,家里吃吃喝喝的怎么够。

方海点点头说:“不错,咱们家各司其职了。”

不知道的以为在单位讲话呢。

赵秀云白他一眼,忽然觉得没事做,本来她以为到家要大展拳脚地忙碌,这会坐在椅子上,有些茫然地东看西看,什么“刺”也挑不出来,遗憾叹口气说:“那今天要干嘛?”

孩子新鲜妈妈就一会,很快又跑出去疯玩,方海盯着大太阳,忽然问:“咱俩出去走走?”

这么大的太阳?

也成吧。

赵秀云打个哈欠说:“去公社吧,买点东西回来。”

既然去公社,肯定要去供销社,赵秀云出家属院的路上,和苗苗狭路相逢。

小丫头和白若云捏泥巴,一双脏手要妈妈抱。

赵秀云连忙退开两步,问:“妈妈去供销社,你去吗?”

不是,都说了咱俩,你问她做什么。

方海咳嗽一声,见媳妇没领会,说:“苗苗你在这玩,爸爸回来给你带糖吃。”

供销社和捏泥巴摆在天平的两侧,苗苗琢磨了一下,还是蹲下来,跟爸爸妈妈挥手说再见。

她不去,赵秀云又左右找大的。

方海看她动作,不是,非得再拽一个是怎么的。

冷哼一声说:“禾儿最近都跟小麦玩。”

玩什么呢?他是不知道,反正到点就回家,数得准准的。

得,赵秀云收回目光看他,说:“你怪里怪气的。”

方海酸溜溜地说:“买个东西也惦记你的宝贝姑娘,怎么没见惦记过我。”

“你多大,孩子多大?”

这能比吗?

“怎么不能了?”

“有劲,跟俩孩子较。”

“谁让你俩眼珠子里只有孩子。”

这话,赵秀云觉得丝毫没有道理,她有点生气说:“我生的,我不看着谁看着,敢情你做爹的不看着?”

眼看话赶话要吵起来,张主任从办公室窗户看到小俩口,扯着嗓子喊:“秀云,秀云来一下。”

赵秀云“诶“一声过去,就见她一脸兴奋说:“还想着等会去跟你说呢,小张打电话来说蓉蓉醒了。”

醒了就好,也算赵秀云半个多月没在医院白熬。

她松口气又问:“孩子怎么样了?”

张梅花也是如释重负,说:“说都挺好的,就是还得在医院住着。”

能好,怎么住想必都是愿意的。

赵秀云说得实在。

“母子平安就行。”

这平安来得委实不容易,不过一打岔,赵秀云已经忘记刚刚在跟方海说什么,自顾自跟他讲医院的事。

方海巴不得她想不起来,有一搭没一搭的应。

但凡媳妇说话,就没有他能插得上嘴的地方,话好像攒了一肚子,净等着跟他倒。这种亲密是夫妻之间独有的,毕竟有的话不适合孩子听。

方海听得认真,末了感叹道:“她这孩子生得不容易啊。”

是不容易啊,怀胎十月,有哪步是走得稳的,赵秀云原来觉得自己挺惨的,现在想想,好歹没受这么大罪。

她跟着叹气说:“你是没看老张,哭得不像样。”

白天看着好好的,夜里躲着人掉眼泪,男儿有泪不轻弹,平常看着顶天立地的样子,这种事面前,什么都算不上。

方海跟张盛志还算熟,想起件媳妇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情,说:“你知道他俩怎么结婚的吗?”

这件事,家属院传了有好几个版本,最广为人知的是陈蓉蓉实际上是狐狸精转世,哪怕是赵秀云都要说一句,陈蓉蓉确实长了张狐狸精的脸,艳得太勾人了。就这长相,大家说她是狐狸精也不过分。

当然,这说法她是不信的,不过至今也没一个具体的版本出来,她不由得好奇问:“怎么结婚的?”

女人,永远没法抗拒这些“新闻”。

赵秀云侧耳倾听。

方海讲得干巴巴。

“老张比我大三岁,没结过婚,领导对他的个人问题一直很关心,不过他自己好像不太着急,私底下大家都传他八成不喜欢女的。谁知道人家不是不喜欢,是一眼挑中最漂亮那个,公交车上看过一眼,就追到人家门口去,差点被当耍流氓逮起来。”

还有这一茬呢,赵秀云神情激动追问:“后来呢?”

后来?

方海两手一摊,说:“后来就结婚了呗。”

还不如不说!赵秀云以为是有什么精彩的可以听,撇撇嘴说:“你可真不会讲故事。”

要换禾儿小时候一宿要讲好几个故事才肯睡的年纪,有他受的。

方海觉得自己讲得还挺清清楚楚的,不然还要怎么讲,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。

赵秀云却是意兴阑珊,觉得自己没听够,不安分地动动嘴,说:“那我知道的还比你多呢。”

“啥?”

赵秀云在医院这半个月也不是白待的,嘴一张一合,说:“蓉蓉她妈,听说孩子在医院就来看过一眼,说急着回去给她大嫂带孩子,仔细一打听,是记恨蓉蓉结婚的时候没把彩礼留下。她婆婆倒是说来,人来云南,来了这好几天也没来,还是老张回来拍电报去才赶到的。她妹妹更是厉害,来过好几趟,眼睛就跟黏在姐夫身上似的,动不动就是‘我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我一定会替她好好照顾孩子的’,话里话外那个音,跟等着姐姐死要进门似的。我原来觉得咱俩家已经没几个好人,这一家更是不得了。”

方海有心为亲妈争两句,但到底是生他养他的,对他不赖是不假,对儿媳妇和孙女,想也知道,只得作罢,眼睛不自然地东看西看。

赵秀云没指望他说什么,接着骂:“她婆家妈一来,好家伙,直接说孩子这样怎么能长大,给老张气的,当场叫她滚蛋。我要是蓉蓉,听了这句指定能从病床上跳起来。还有她公公,真没见过这么做公公的,一点也不讲究,官架子端得大,以为我是给他儿媳妇伺候的下人,还想使唤我给他洗衣服,我看他是失心疯,要不是忍着我就去告他一个封建余孽。”

洗衣服,什么人啊都是,方海气上来,骂道:“他也配,我都自己洗衣服呢。”

赵秀云似笑非笑道:“怎么,自己洗委屈你了?”

方海讪讪道:“哪里,哪里。”

眼睛四处飘,定睛一看,问:”那是禾儿吗?“

赵秀云顺着看过去,不单禾儿,还有王月婷、高明、小麦和大米,五个孩子蹲一圈,在马路边不知道干嘛呢。

夫妻俩对视一眼,得,瞧瞧热闹去。

第57章 热闹 世界上有一只蠢兔子,跳得老高,……

世界上有一只蠢兔子, 跳得老高,摔得老惨, 转着圈子,掉到几个小孩面前。一条腿是坏了,另一条腿还挣扎着要跑,小麦当机立断,给它完好无缺的腿一棍子。

小兔子一抽一抽,两只红眼睛,一身脏灰毛, 上半身扑棱扑棱地,被几个孩子团团包围。

他们正在瓜分小兔子, 毕竟见者有份是孩子们的习惯。

平时的话,小麦都会主张拿去副食品站回收,皮子没破的话值三块, 肉值三块,一个人能分一块多。但这个暑假她攒了不少钱,自己和弟弟下个学期的学费已经有了,小孩子也不是总受得住诱惑, 因此今天额外提议道:“我们把它烤了吧。”

只卖皮子的话,一人还能有个六毛钱,也是很不错。

禾儿不同意,她妈三令五申在外面不许玩火, 否则一定会打断她的腿。别看这儿没人, 到处都是眼线,一有什么风吹草动,妈妈准能知道。

王月婷是有点跃跃欲试,她还没有自己起过火烤东西。

高明则是唯一一个不想吃肉的人, 他现在在家吃得上,那都是他后妈跟他爸要钱买的,不吃白不吃,还不如手上多给自己留点钱。

虽然小孩子没有要花的地方,心里也有危机感,觉得多攒一点总是有的。

各说各有理。

赵秀云抱臂听一会,心想禾儿运气不错,但凡她说一句要起火,今天立刻就打断她的腿,乡下多少这样的事,火苗蹿起来不管不顾的,什么柴垛子草屋子,烧得一干二净,有时候人都能赔进去。

她听得差不多咳嗽一声,说:“我有个主意,你们看行不行?”

可把几个孩子吓得够呛,差点撒腿就跑。

禾儿拍拍自己的小胸脯,娇气道:“妈妈你吓到我了。”

赵秀云点点她的额头,说:“是你们自己没看见的,我站这好久了。”

兔子还睁着眼呢,开始说人家肉怎么好吃,小兔子才是被吓坏了。

其他几个都问好,大米往姐姐后面站,这是他遇到生人时出现的警惕反应。

小麦见过这位漂亮的赵阿姨,也见过方叔叔,她看着年纪小,是吃得不好长得不高,其实已经十二岁,在乡下是很大的姑娘,因此于人情世故上算是通达。

她知道,像他们这样大队出身的穷人家的孩子,不该跟家属院的孩子一起玩的,哪怕是大队的家庭稍微宽裕些的人家,都有那么些高高在上,更何况正经的城里户口双职工。

站在一起,看得出来是天差地别。

孩子是世故又天真,既觉得不应该,又觉得合得来,在同龄人面前还好,面对漂亮又大方的朋友家长,总是一丝胆怯,害怕从他们眼里看到嫌弃。

赵秀云想的比孩子还少,她接着刚刚的话,再问一边说:“要不要听阿姨怎么说?”

禾儿对着妈妈没有顾忌,赶快追问道:“妈妈你快说。”

急得脚都蹦跶起来了。

赵秀云拍拍她蹭上的灰说:“这兔子呢,我买了,咱们今天烤了吃。”

这样,想分钱的有钱拿,想烤肉的有肉吃。

王月婷想得少,觉得这样两全其美,禾儿只兴奋于妈妈松口说可以烤兔子,高明嗫嗫半天,憋出来一句“我请阿姨吃”,小麦则拘谨地拽着弟弟说“那我们先回去了”,显然把自己排除在这个咱们之外。

赵秀云自然有办法说服,伸出手指说:“不白请你们,都要干活的。”

禾儿第一个问:“苗苗吃吗?”

到哪都不忘记她的好妹妹。

赵秀云:“吃,待会就叫她。”

然后自然分派任务说:“兔子我不会杀,小麦你来吧。你们几个就负责捡柴火,要多多的,我现在去公社买东西,回来咱们就烤,在小溪边上。”

方海看她说得有模有样,压低声音问:“真烤啊?”

孩子才干这种事,大人算什么?

赵秀云手肘碰他,没应,自顾自又跟孩子说话,安排得明明白白的。

小麦都没反应过来呢,赵阿姨已经走远,弟弟他们都钻进林子里找柴火,只剩下自己和一只显得有点“愤怒”的小兔子眼对眼。

看什么看,现在我就宰了你。

像她这样三四岁就在外面野,打小当家的孩子什么不会,坐在溪边的小石头上开始干活。

这溪有一段很浅,孩子脚踝都没不过,边上还有大树,夏日里上佳的阴凉地。

那边,走出一段路,方海又问一遍,说:“怎么好端端要烤兔子。”

赵秀云也是心血来潮,有点无奈说:“堵不如疏,没看你姑娘,刚刚要是我没出声,再一会她就能第一个生火。”

按孩子脾气,还真有这个可能,方海小时候别说生火,什么事没干过,到孩子身上总怕她出意外,可知道不是拦得住的。

赵秀云也知道,叹口气说:“咱们在跟前盯着,让她痛快一次,不然老惦记,我怕出事。”

这妈当得,尽心尽力了啊。

方海就没想那么多,他想不到那么细,感叹道:“这孩子也不是谁都能教啊。”

都夸禾儿苗苗好,其实谁生下来是好的,哪个不是孩子妈妈仔仔细细地养着,劳心劳力才有今天,这才是开始呢,那么大一点点,还得操心一辈子。

方海想想要是再有个小的就头疼,按这个养孩子法,不知道得再费多少心,他一句话都到嘴边,给咽回去,说:“行吧,咱们早去早回。”

赵秀云既然下决定,脑子里很快有想法,上公社东钻西绕,拎出两只脱毛鸡,方海站在路口等,大惊失色,左看右看。

“哪来的你?”

赵秀云翻白眼说:“吃都不知道吃多少了,现在才在问。就那兔子都不够你塞牙缝的,这么多孩子怎么够。”

她又不是小气的人,禾儿这几个朋友都交得不错,很是照顾她,请人家吃一顿是应该的。

其实她好几次叫禾儿带小麦大米到家里玩,不过他们不太想进家属院,约莫还是有点害怕的,在常理里,几个孩子是不搭嘎。

赵秀云不是讲究这套的人。

她大方起来,方海都嘴角抽抽,箩筐塞满,到小溪边,孩子们已经捡起高高的柴火堆,还有几条手指长的小鱼,烤起来没一口肉。

赵秀云目光梭巡,禾儿连忙摆手道:“我没下水,是高明。”

她妈的禁令是水和火都不行,禾儿哪怕有时候踩踩水,今天也是绝对不敢的。

不管是谁,赵秀云都要说:“胆子太大了啊,再有下次,谁我都打。”

小孩子,天高地厚不知道,那淹死的可都是会水的。

高明悄悄后退一步,心想,赵阿姨要是打我,我虽然不会生气,但一定会很疼。

赵秀云看见,觉得好笑,指挥方海带孩子生火,回家拿调料接苗苗。

去而复返,不仅带了苗苗,还有白若云。

求老太看这个孩子一向紧,最近着实有许多变化,见人捉摸不透。

摸不透,赵秀云就懒得想,总觉得有一天人家会找到她头上。

苗苗和白若云被勒令在离水最远的地方看蚂蚁,赵秀云坐下来鸡和兔子腌上,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五份六毛钱,说:“买你们的兔子。”

小麦已经回过神来,知道这钱不该要,没有这样的道理。

赵秀云却是不容分说,直接塞给她。

小孩子哪说得过大人的伶牙俐嘴,最后居然被说服,小麦晕头转向里,还是知道赵阿姨是特意照顾他们姐弟,把感激藏在心里,钻进林子,带出来一捧红果。

甜得不行,方圆五里哪怕有一颗都叫孩子撸干净,她居然还能找到,可见附近是她的地盘。

方海一个人管三个火堆,心想我也出了不少力,怎么“狗腿子们”都只围着他媳妇转?

他不满地咳两声,赵秀云看过去,说他:“烟都朝着你过去了,你不知道躲一躲啊?”

咳的又不是这个,方海被自己的口水一呛,咳得越发有力,黑脸都涨红,看得几个孩子面面相觑。

禾儿是亲生的,直言不讳道:“爸爸,你要是不会生火的话,小麦可以教你。”

方海野外行军都不知道多少,生火还要人教的吗?他看女儿一眼,到底是亲生的,没说什么。

只有小麦惴惴不安,心想城里人是不烧柴火,人家都用蜂窝煤,不会也不奇怪,她对白吃白喝正不不好意思呢,主动说:“方叔叔,我来吧,我特别能干的。”

这要换个心眼多的,觉得这话听着像说人家不能干似的,但方海没心眼,有心挽回一点面子,卷起裤脚说:“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鱼啊。”

他个头高,又不像孩子只能在浅的地方走,手弯着腰摸来摸去,摸出条手臂长的石头鱼,专爱藏石头底下,一找一个准,滑不溜秋容易跑。

他双手攥着,鱼尾巴一甩一甩,甩他一头水。

苗苗看得嘎嘎笑,也不看蚂蚁了,拿跟小棍子,和白若云一左一右的捅躺在地上的鱼。

不能太用力,鱼尾巴摆起来,她就吓得叫一声,哒哒哒往后退。

禾儿带着几个小伙伴指挥道:“左边,爸爸在左边。”

就她这嗓子,有什么鱼都给吓跑了。

赵秀云把洗干净的地瓜放进火堆里,压住了方才热烈的火焰。火堆边只剩她和小麦,小丫头踌躇良久,还是鼓起勇气说:“谢谢赵阿姨。”

谢什么呢,大家心知肚明。

赵秀云对着这样的孩子,心里就软,不自觉笑出几分慈祥来。

“禾儿给你也添了不少麻烦,我也没说谢谢是不是?”

小麦急着摆摆手,说:“没有没有,没有添麻烦。”

这个暑假,他们一块主要是挣钱了,什么挣钱找什么,人多力量大,家属院这几个又不是爱计较的,兜里好吃好喝的更是拿出来分。

要小麦说,是她和弟弟占便宜了。

自家的自己知道,禾儿那点全是教出来的,有时候还是娇气,哪像小麦,正经吃了苦长大的孩子,脾气性子全然不一样。

赵秀云知道她在读书,多问几句功课的事。

小麦说来是十二岁,才在上三年级,大队很多人家都是十岁才送去上学,觉得孩子大,比较能听懂课、坐得住。

她在读书上不能算太有天分,加上家里事情多,学得很吃力,大队小学不像公社老师多,是一个老师管所有年级,她有不懂的也只能自己瞎琢磨。

小孩子里,赵秀云最喜欢这种有眼力见肯上进的,她自己就是苦读出来的,难免说几句大人才会说的话。

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也是天不亮起来对着柴火读书,下了课要带弟弟做家务。进度慢是慢一点,坚持会有收获的。”

她相信小麦是个好孩子,会听得懂的。

其实队里像小麦这样没天赋又还在坚持的女孩子就这么一个,她有时候也在想读书到底有什么意义,这会信心大增,又有些怯怯问:“我以后会好的,是吗?”

可以吃肉、吃大米饭、穿新衣服、住楼房。

赵秀云点点头,说:“当然会,我一看就知道你可以。”

两个差着辈分的人相谈甚欢,整个溪边可以说是其乐融融。

那边,几个穿军装的人,离得远远大喝一声道:“干嘛呢你们!”

赵秀云还是敏感的,左右看,这儿应该不是不能待的地方才对,不然方海会知道。

等人走近一看,是大水冲了龙王庙,那边领头的一通叫。

“方团、嫂子,你们干嘛呢这是。”

方海拧了下裤脚,说:“带孩子玩呢。”

几个孩子认识的,嘴甜地都叫起“叔叔”来。

陈辉有些尴尬说:“我还以为是哪个孩子在这点火呢,你是不知道,天干物燥的,去年咱们就来扑三回火,所以一见烟就紧张。”

去年方海还没来,他不知道有这规定,顿时愣住。

赵秀云连忙揽过责任说:“我以为不打紧的,马上就收。”

这要是孩子,陈辉当然叫收,不过大人又是另一回事,他只嘱咐千万别留下火就走,看来是不要紧。

赵秀云松口气,也没忘教育孩子说:“听见没,要是自己玩火,陈叔叔把你们都抓走,看你们怎么办,我是绝对不会去救你们的。”

妈妈说不会,就是绝对不会,禾儿立刻保证说:“绝对不玩。”

就是不知道这皮能紧到什么时候了。

赵秀云且看当下,戳一下火上的肉,说:“行了,都洗洗手,过来吃。”

兔子、鸡、鱼,还有蘑菇汤和地瓜。

几个孩子吃得肚子圆圆打饱嗝。

方海拿土把火盖上,又浇上水,确保不会再燃起来,跟女儿强调说:“一定,一定是要灭得死死的,知不知道?”

禾儿脑筋转得快,一脸无辜道:“我不会玩火的,不用学。”

好像谁会信一样,方海都不信,搓着她的头发说:”那也得学。”

禾儿好端端的头发又乱了,她一天天的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辫子,气得跳脚道:“爸爸不许碰头发!”

跟班里的男同学一样讨厌!

方海赶快收回手,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。

第58章 不要喝酒 吃饱喝足,禾儿他们商量着要……

吃饱喝足, 禾儿他们商量着要去副食品站把兔子皮卖了,像这么大的孩子, 一天不知道有多少去处。

赵秀云是不管的。

方海抱着打哈欠的苗苗回家,赵秀云送白若云回家。

求老太一个人在家织毛衣,先是拎着孙女看两眼,又知道这样不妥,有些讪讪道:“这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
到底叫人有点疙瘩,她上年纪,赵秀云不想跟她计较, 只跟孩子说再见,苗苗就这么一个玩得好的, 说什么也不能因为大人断交情。

白若云兴奋过头,小脸红扑扑跟阿姨说再见,转过脸打哈欠, 拉着奶奶说中午吃了什么好吃的,说到兴起,喊着“下次叫爸爸也带我去”。

李东平对孩子还是没得说的。

好容易还孩子哄睡,求老太自己越想越不对, 她是有心跟赵秀云交好的,这么做反而得罪人了拎了一篮鸡蛋,打算上门修好。

赵秀云夫妻俩正在院子里晒辣椒,挨个翻一翻, 虽然没说话, 看着就是一副恩爱样子。

求老太悲从中来,她当初给唯一的女儿挑女婿,是千挑万选,夫妻俩一块长大, 家里又欠她一份情,才结婚的时候感情也好,谁能想到人前脚走,后脚女婿就要续弦,搁谁谁能受得住。

她就若云这么一点血脉,没有这个孩子,早几年她就蹬腿走了,看得紧也是正常的,不然九泉之下都没脸去见孩子。

她把虚掩的门上敲两声。

稀客啊。

赵秀云不管怎么样,把人迎进门,客客气气倒上茶。

求老太不提中午的事,只说:“家里有几个鸡蛋,我看着还不错,给你们送几个过来。”

她祖上阔过,小时候正经的大小姐,是这一二年少见人少打交道,并不是不通人情的。

赵秀云自然更不会提,笑说:“那我就不客气了,家里正缺着。”

收不收礼,其实也有道线。

老太太松口气,知道这事是过去了,想着孩子一人在家睡觉,说没几句话就告辞。

长辈上门,赵秀云送到门口。

一直装作认真晒辣椒的方海跟着送,看着人走远才有些奇怪说:“我还以为要说什么呢?就这几句啊。”

敢情他一直支着耳朵听。

赵秀云嗔道:“你怎么偷听啊。”

方海理直气壮道:“我在自己家,大门敞开着,怎么就能算偷听。”

他现在还挺学会讲理。

赵秀云回过头把客人用过的杯子洗好放起来,说:“交浅言深,人家哪怕有想法,这会也不到说的时候。”

“我就是奇怪,她怎么好端端的殷勤起来,叫人心里毛毛的。”

其实为的什么,想也知道,赵秀云倒是有个方向,指点他说:“一看就跟孩子有关系。”

说起孩子,方海拍大腿。

“对了,我有件事忘跟你说。”

也是他听其他战友说的,不知道准不准。

“老太太原来有个儿子,是为救李东平没的,当时就说好,生下来的第一个儿子姓白。”

可惜姑娘走得早,头胎生下来是个女儿。

怪道,赵秀云就觉得奇怪,老太太看着明事理得很,哪里会故意让孩子随母姓,叫女婿膈应,原来还有这么一茬。

她叹口气说:“我还以为她是赌气呢。”

毕竟爱女骤失,做什么都让人不意外。

“姓跟赌气有什么关系。”

“当然有了。”

赵秀云反问他说:“你会让孩子跟我姓吗?”

这……孩子不都跟爸爸姓吗?跟妈妈姓,出去人家就说他是倒插门,多丢脸啊。

方海虽然不大乐意,也诚实地说:“你要是非要的话,也行。”

听听,非要。

赵秀云翻白眼说:“跟谁姓区别大着呢,你们男人啊,就觉得跟自己姓才是自己的,不像我们女人,生出来的,即使不跟姓,从肚子里出来的照样疼。”

这话说的,方海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话,觉得有几分道理,又有几分没道理,最后还是坦诚说:“跟谁姓是有区别,孩子要是姓李,李东平指定更疼。”

他都看得出来的事,老太太怎么可能看不出来,赵秀云原来以为她是故意膈应女婿,现在想想,倒也说得上,有些叹气说:”儿女双亡,怪道她现在这个脾气。”

是个人,只怕都撑不住。

将心比心,这事赵秀云是想不敢想的,只怕自己下一刻就跟着孩子去。

方海也叹气,人这一生啊,真是无常,他后悔自己不该提。

好在赵秀云也没多少时间替人愁,她手上事情多得很,总得趁难得有假的时间做,趁着天气好,把所有被子都洗了。

太阳大,夏天的被子薄,哪怕是下午,晒一晒晚上也能收。

方海今天的话格外多,其实男人嘴碎起来也不得了,他发现媳妇就爱听点新鲜事,最近老往人堆里钻,很是搜罗了一些新闻,攒这么久,竹筒倒豆子倒得一干二净。

赵秀云听得啧啧称奇,神情从激动变麻木,下回要是再有这种好事,一天说两个就行,别整得她太见过世面,起初听见打架还激动,后头听见桃色新闻都不起劲。

方海讲得口水都快干了,他也不太会讲,讲得干巴巴。

这要换陈秀英,高低换十八出戏,能讲个三天三夜不带停的,吊着你的心上上下下。

赵秀云再次断定说:“你真是不会讲故事。”

方海是真委屈,他本来就糙,也不容易,怎么还没得一句好。

要说他跟禾儿最像的就是现在的样子,从下巴看过去,像村口的旺财,让人想摸一把。



赵秀云对着女儿是不舍得发脾气,看他也是心软,声音柔得不像话,说:“你晚上想吃什么?”

菜都买了,还问,咋的,他还能点是怎么的。

方海气上来,别开脸说:“随便。”

还真不高兴了啊,赵秀云左右看看,没人,偷偷拽他手。她在这些事上一直有些忌讳,主要是家里养着姑娘,怕她们看见。

方海想着甩掉吧,才有气势,想想反扣住,牵得紧紧的。

赵秀云就是象征性碰一下,有些着急忙慌地回头看,生怕苗苗突然醒过来。

不是,就这么见不得人了?

咱好歹是领过证的吧,怎么搞得跟养在外面的似的,方海还来劲,大有你松一下试试的意思。

平常不怎么发脾气的人,赵秀云还真不敢,禾儿这点也跟她一样,有些欺软怕硬。对着妈妈的时候很乖巧,对着爸爸就不是了。

她语气特别软说:“方海,孩子在家呢。”

方海看她急的样子,眼睛都水汪汪的,端架子说:“亲一下。”

疯了吧,这可是在院子里,叫人看到怎么办。

别看赵秀云平常嚷嚷着“男女平等”,但她受到的教育里,对男女之间总是特别忌讳,不自觉变得委屈。

明明知道她不敢,这不欺负人嘛。

形势一下子倒转,赵秀云咬着嘴唇泫然欲泣,方海心里直呼要完蛋,想哄哄她,又不知道说什么,悻悻松开手。

“这样行了吧?”

不说这句还好,说了赵秀云更有火,非得加个“吧”字是怎么的,少说一个字能死吗?

本来好好的气氛,一下子荡然无存。

夫妻俩都有些不搭话。

禾儿疯了一天回来,隐约觉得哪里不对,但还是对着妈妈叽叽喳喳地说话。

方海现在就是不得劲,看母女三个都觉得不得劲,他不也坐在这儿呢,怎么就光对着妈妈说话?小的明明是他喂着,头也只朝姐姐。

赵秀云一边听女儿说话,一边看他脸色。

说实在的,世上八成人,她好像都摸得透,唯独对方海有些拿捏不准,眼神一变再变,催着孩子快点吃饭。

吃过饭,赵秀云切了一小块西瓜给孩子,方海闷不做声拎着椅子出门了,一准是去外头聊天。

禾儿蹲在屋檐下啃西瓜,满脸都是,歪着头问:“妈妈,爸爸是不是不高兴?”

赵秀云觉得是,又不知道是哪里,想想应该是从她没亲那下开始的,心里有决断,面色如常道:“没有的事,吃你的。”

大人就会用这招敷衍孩子,禾儿虽然还不大知道什么是敷衍,也知道这是妈妈不知道怎么讲,或者懒得理她时惯用的话。

她也有脾气,吃完西瓜洗手,就一直在等爸爸回来。

方海往常回来得也很早,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,好半天都没见人。禾儿眼巴巴等不到,一步三回头,被妈妈催着去睡觉。

赵秀云点着灯织毛衣,再过两个月就入秋,家里的衣服都得准备起来。她织完一只袖子,已经十一点,方海还是没回来。

织完两只,把东西放下叹口气,正打算去外面找找,方海带着一身酒气回来。不知道是喝了多少,进客厅就抱着人要亲,赵秀云也没躲。

禾儿一直是装睡在等爸爸,听见声从床上跳起来,一家三口就这么眼对眼。她虽然摸不太清状况,反应却快,赶紧溜回床上。

赵秀云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:天杀的方海,还敢喝酒回来,等死吧。

第59章 第二次 方海本来是借酒装疯,他明天还……

方海本来是借酒装疯, 他明天还要上班,怎么可能喝醉, 纪律上就不符,这下是甚至恨不得是真疯了。毕竟只看媳妇的眼神就知道,现在就要扒他的皮。

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装下去,赵秀云伸出手狠狠在他腰间拧下去。

一个字,疼。

平常居然还是留了情的,方海倒吸一口凉气,没敢叫出来, 用气音说:“疼,疼, 疼媳妇。”

赵秀云怕他不疼呢,手上又用力,恨恨松手道:“我说什么来着, 我说什么来着!”

就他这样,早晚让孩子逮个正着,现在好了吧,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讲。

方海也没想到, 这个点禾儿居然还没睡,只能理亏讨饶道:“我的错,我的错。”

赵秀云不想理他,轻轻推一下说:“擦擦去。”

一身臭酒味, 说话都懒得跟他说。

方海急忙到院子里打水。

这个点澡堂已经关门, 他从暖水瓶倒出热水,兑上凉水,温度正好不烫手。本来他都直接用水龙头的水洗的,不过媳妇不肯, 骂他老来要吃大苦头的。

人心虚,做事情就格外仔细。方海在厨房里都快把自己擦破皮了,才磨磨蹭蹭回房间。

赵秀云就等着他,手上的活计也没放下。

这点灯还做针线活,老来才是要吃大苦头。方海咳嗽一声,吸引她的注意力。

大活人,赵秀云又不是瞎,哪能不知道,不过是故意晾着他,没好气把东西放下,问:“酒醒了没?”

方海讪讪,不敢说自己压根没醉,尴尬地点点头,手背在身后,站在离床半米的地方,头都不敢抬。

孩子不是像他是像谁?

赵秀云有时候真是没法发脾气,说:“打算晚上站着睡?”

方海立刻坐在自己的床位上,不自然地嘿嘿笑,还是等着挨骂。

赵秀云刚刚是生气,但她觉得今天的事,还是得从头说起。

她往靠墙的地方又坐过去一点,挪出地方来,问:“你晚上为什么不高兴?”

方海犟嘴道:“没有啊。”

“禾儿都看出来了,你骗谁呢?”

方海觉得做爹的在孩子面前得有威严,一惊道:“她看出来了?”

他还觉得自己藏得挺好的,其实就是苗苗不爱说话,不然谁没看出来?

赵秀云又想骂他,忍下来说:“不然她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?”

方海嘀嘀咕咕道:“我还以为是出来上厕所的。”

赵秀云再忍,又绕回来问:“所以为什么?”

方海不太好意思讲,眼睛乱飘,禾儿打坏注意准备撒谎的时候就这样。

赵秀云不自觉拿出对付孩子的那套,瞪着眼睛不说话,凝视他,脸上没有表情。

方海被看得心虚,嘴唇不自在动动,他平常爱舔,有点起皮,然后就咬,老是渗血,叫擦油膏也不自觉。孩子涂雪花膏都积极,一到点都不用人叫,他就是天天要说,还不情不愿地,以为是擦毒药。

赵秀云越过他开抽屉,把油膏拿出来,手指抹一点,另一只手掐他的脸,说:“不许动。”

方海擦这个老觉得糊得嘴都张不开,还娘们唧唧的,想躲又不敢,还别说,掐得挺疼的,只能任由她指尖的温度散开。两个人离得近了,能看得见她的眼睛,亮亮的,好像在做世上最重要的事。

他突然不想计较,等她的手停下来,和盘托出道:“我就是觉得你对孩子和对我不一样。”

当然不一样,这有什么好生气的?出去问问,谁不是对孩子好过枕边人。

赵秀云理解不了,还有点生气,难道他不该也一样看重孩子吗?真是谁肚子里出来的谁疼,将来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一准娶个后妈回来虐待她的女儿。

她气呼呼地瞪着眼,就是不接话。

夫妻俩双双生气,眼看又要聊不下去,方海耷拉着肩膀说:“我可把你看得比孩子重,你这不公平啊。”

不是老说男女平等嘛。

他嘟嘟囔囔地抱怨着,讲这样的话,总是有些难为情,不是借着酒劲他都不好意思。

赵秀云怔忪,在她见过的人家里,大家都是以孩子为核心过日子,连她自己都是这么做的。她以为方海也是这么想的,现在看来,她好像想错了。

这是一件彻底超出她理解范围的事,一时之间,向来很能干的人有些无措道:“我不太懂。”

她确实不太懂,把男人看得重的话日子要怎么过。

她都不懂,方海哪里能说出五四三,他自认愚钝,说出这样的话几乎是凭心。

他说:“我也不懂,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。”

又把难题丢回给她。

赵秀云迷茫地问:“还有呢,就是你想让我怎么做?”

反正她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。

方海踌躇着说:“我也不说禾儿,能摆在她和苗苗中间就行。”

他旁观者清,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的媳妇会端平,到底心里是更疼禾儿一些。

还跟孩子比上了,赵秀云噎住,瞪他说:“你是爸爸,不能让着她们一点吗?”

方海理直气壮道:“你老说禾儿是姐姐,又不是天生欠妹妹的,不用让着,我也不是天生欠她们的啊。”

赵秀云头次被别人的歪理说服,还是自己说过的话,不悦道:“你不疼她们。”

想想都替孩子叫屈,那么好的孩子,凭什么啊。

方海还替自己叫屈呢,他嗓子高得左邻右舍都快听见,又自己压下来说:“别的我不敢说,满大院还有我这么疼孩子的吗?”

赵秀云有心反驳,确实说不出来还有谁,只得悻悻撇嘴,有些泄愤道:“你是喝点酒,什么都说啊。”

方海垂下头说:“酒壮怂人胆。”

赵秀云暂时理不清头绪,挥挥手说:“我尽量吧。”

孩子是命根子,她一时半会改不掉。但方海也很重要,只能先这样。

方海也没非要她怎么样,能得句话都是意外之喜,爽快应道:“行。”

他是爽快了,赵秀云却觉得自己在迷雾里,躺下来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事给忘记,黑暗里期期艾艾凑过去。

方海只觉得脸上一热,火腾地蹿起来,咬紧牙关说:“不想睡了?”

赵秀云也觉得自己是昏头,近乎呢喃说:“我以为你是气这个。”

方海闷闷笑出声,费老劲才憋住开怀的冲动,床板都跟着他一震一震。

赵秀云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红了脸,用力地朝另一边躺,不想理他。

方海感知到她的动作,愈发来劲,挤过去说:“别睡了。”

最后,赵秀云也没睡多久,她醒来的时候,方海已经起床,人家特别乖觉,早饭都弄好了,摆出一副伺候的架势。

禾儿看爸爸又不像生气的样子,小脑袋没转出答案来,左看一下,右看一下。

赵秀云对上她的目光就心虚,生怕她说出什么叫人无地自容的话来。

好在没有。

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去上班。

时隔好久进办公室,位置上都一层灰。

张主任知道她们没少累着,有什么工作都自己来。妇联平常不太忙,毕竟就这一亩三分地。

赵秀云整理着这段时间落下的材料,写写抄抄一整天,眼看晚上下班时间到,要回家做饭。

张主任叫住她。

“秀云,你留下来一下。”

这有什么话,上班的时间不方便说吗?

赵秀云坐下来,两只手乖巧放在大腿上。

张梅花有些难为情,硬着头皮问:“你最近跟若云奶奶挺要好?”

这个要好,如果按一般人之间来衡量的话,是不能算的,但按求老太的脾气来说,应该是算的。

赵秀云这样玲珑心的人,已经猜到张主任要说什么,心里偷偷叹气,面色如常点点头说:“孩子一块玩比较多。”

张梅花也不想扭扭捏捏,她也有自己的情非得已,只能略带抱歉说:“李东平又来催妇联的人去做工作了,我看这事还得交给你。”

做什么工作呢?

催他丈母娘松口给续弦。

人家说宁拆十座庙,不破一门婚,去做这种事也不比这两样不缺德到哪里去。

赵秀云露出苦笑来说:“老太太的脾气,您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
家属院年纪大的没几个,求老太是头一号,张梅花都碰过好几次钉子,可这活就该妇联干,她有什么办法?

到底还是说:“你尽力而为吧。”

哪怕是件领导明知不好办的事情,交到下头人手上,就没有什么尽力而为。

赵秀云深知这是对自己工作的巨大考验,她现在的小野心是想做妇联主任,毕竟张主任的年纪摆着,很快要退下去。

别看妇联就这几个人,竞争力还是很大的。

她深吸一口气说:“我想想办法吧。”

她们说话的空档,方海已经打办公室门口过,把孩子们都带回去了。他这程子也是能洗手作羹汤,把饭煮上,到水龙头边上洗菜。

禾儿今天破天荒绕着爸爸转,绕着圈子像有话要说的样子。

这幅样子,方海还是熟悉的,他极有耐心问:“闯什么祸了?”

十有八九又是要他说项,不过他这两天也是自身难保,不一定能帮上忙。

禾儿跺脚道:“才没有。”

爸爸好过分,她才不是天天闯祸的孩子呢。

不是闯祸啊。

方海了然笑笑说:“要多少钱?”

孩子有时候嘴馋买零嘴,自己存的钱舍不得动,就来掏亲爹那几乎空瘪瘪的荷包。

禾儿“哼哼”,还是很善良地说:“爸爸你蹲下来一下。”

方海洗菜呢,摸不清孩子要干嘛,些微叹气说:“怎么了?”

禾儿急了,搬过椅子踩上去,摇摇晃晃的,方海急忙伸出手帮她撑住,刚要教训几句,她“吧唧”亲爸爸的脸,被胡茬扎了一下。

关于爸爸为什么一觉起来就不生气这件事,禾儿琢磨了一整天,最终恍然大悟。

她不高兴的时候,被妈妈亲亲也是会高兴的。

爸爸也是人,是人就都是一样。

她特别有成就感宣布自己这套理论,方海哭笑不得,最终说:“是,很有道理。”

心里不是不动容。大的毕竟七岁,男女有别,跟爸爸没有那样亲昵是正常。

偶尔露出点真心来,叫做爹的喜不自胜。

夜里还跟媳妇炫耀道:“再没有这样贴心的闺女。”

昨晚还说想把孩子比过去,今天又是另一套话,赵秀云有时候觉得他还不如孩子懂事。

方海不知道自己又被嫌弃,继续大吹大擂,过会沉默一阵,忽然说:“我觉得咱们不要孩子了吧。”

这个家已经稳定,他忽然有点害怕生出变数来。

赵秀云手一顿,心想,第二次了啊。

她有些谨慎地反问道:“不想要儿子了?”

这事,也是一直存在方海的心里。他挠着头想半天,最后说:“先不想吧。”

反正都一样,拖着。

说着话,他摸媳妇肚子问:“怎么没动静啊?”

赵秀云这回在医院,顺带也叫医生看过,叹气说:“太瘦了,医生说我营养不够。”

好吃好喝的,还营养不够。

方海握着她的手腕骨,说:“明天起,你一顿要吃两碗饭。”

都长得瘦了,还每顿只吃一碗,怎么长肉啊。

赵秀云觉得自己每天都吃得撑撑的,按她的饭量,两碗怎么可能吃得下,当即拒绝道:“我吃不下。”

方海难得强硬道:“你吃得下。”

他说到做到,每天都给赵秀云的饭碗压得实实在在的。

碗一放,他就目光灼灼的盯着,盯得叫人心虚,又把碗捧起来才行。

除了吃,还有锻炼。

锻炼这件事,在赵秀云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。就像她不能理解有的人为什么去爬山一样,对她来说在家干活不就是动了?

但以方海这么多年在部队的经验,还是知道她动得少,所以身体才不好。

既然知道不好,就得锻炼。

每天吃过饭,人家遛孩子,他就满家属院遛媳妇。就那么点大的地方,谁夫妻俩天天在外面走。

赵秀云在这种亲昵上本来就脸皮薄,一开始有人调笑,背过人就拧方海的肉。没几天就适应了,还能再跟人说说笑笑。

当然,她的忍耐也是因为这种方法很有效,不得不忍。

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暑假结束的前一天,方海把计划更进一步,说:“咱们可以开始跑步了。”

赵秀云光听都觉得要喘不过气来,断然拒绝。

方海现在对付她已经很有办法,不容分说拽着人慢慢往前。

赵秀云很快骂人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夜里报复回来,打死不叫他得逞。

憋得方海一夜没睡好,对空气叹息。

第60章 进贼了 开学第一天,公社小学要做大扫……

开学第一天, 公社小学要做大扫除。孩子一大早提着小桶和抹布,带着手套出门了。

雄赳赳气昂昂的, 不知道的以为要上战场呢。

赵秀云只得在后面喊:“小心点知不知道。”

禾儿给妈妈一个很敷衍的“知道”,赵秀云叹气之余,也别无他法,准备收拾一下去上班。

方海穿戴整齐,赖在门边不走,眼睛一个劲盯着媳妇看,叫人想忽视都不行。

赵秀云无奈地想笑, 说:“你也小心点。”

也?

也行吧,方海心满意足出门。

苗苗挥手跟爸爸说再见, 小梳子试图给自己梳头发,疼得嗷嗷叫。无非是睡一觉,也不知道是她们格外爱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是怎么的, 天天起来都得花大力气梳顺。

赵秀云手上弄点水,给她打湿一点,绑了两个小麻花,别上红色的小发卡, 孩子头发少,发卡巍巍颤颤的,好像碰一下就能掉。

她试着商量说:“苗苗,咱们不别发卡行吗?”

苗苗某种程度上来讲, 是比姐姐更倔强的孩子, 立刻捂住自己的头,大有不让我戴我就哭的架势。

赵秀云捏她的小鼻子说:“你啊你,要是掉了丢了别回来哭鼻子。”

一语成谶。

晚间,苗苗果然没戴发卡回来, 小丫头找了一天都没找到,看到妈妈哭得不像样,那可是她的生日礼物。

赵秀云把小女儿抱在怀里哄,慢悠悠在家里踱步走,说:“妈妈是不是说会丢?”

指不定是掉在哪个犄角旮旯里。

苗苗哭得愈发悲痛,简直是闻者落泪,听者伤心。方海心疼坏了,赶快说:“丢了就丢了,爸爸再给你买一个。”

买一个,也不是丢掉那个。

苗苗断断续续说着话,因为哭泣叫人难以分辨。

赵秀云试图复述出来没成功,做作业的禾儿抬起头说:“她说她要原来那个。”

按说发卡也不小,育红班就那么点大地方,怎么会找不到呢?

禾儿算术算半天算不出来,正是心烦的时候,不耐烦地说:“方青苗,不许哭了。”

苗苗抽抽噎噎,哭声憋在喉咙里,别提多可怜。

也算有人治得住她。

方海松口气,可千万别再哭,他脑壳都震得嗡嗡响,有的孩子真是不哭则已,一哭惊人啊。

他好声好气地说:“咱们再买个新的,买个更喜欢的好不好?”

一个发卡,三毛钱,他还是心疼的,可只要能不哭,什么都好说。

赵秀云看他一眼没说话,也是被女儿的执着闹得够呛,顺水推舟道:“你带她出去玩一会,我做饭,让禾儿好好把作业做了。”

三年级的第一天,也不知道是有多难的功课,回来眉头就皱得跟什么似的,巴巴跟手指头较劲。

出去肯定是要去供销社,禾儿耳朵尖,说:“爸爸,我想喝汽水。”

就数她最爱吃喝,赵秀云没说话当默认,进厨房赶快把饭煮上,又洗菜切菜,间隙从禾儿身边过,定睛一看,问:“你这写的是作业吗?”

孩子自觉,她现在又要上班,不像刚来随军时盯得勤,回来见她写写画画的,还以为是作业,现在看着倒不像。

禾儿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正经事,得意给妈妈展示说:“是我这个暑假挣的钱。”

一分两分,一毛两毛,零零碎碎居然攒下来三块多。

赵秀云摸摸孩子头发说:“你把零钱给妈妈,我给你一张‘大炼钢’。”

五块钱的纸币,大家都叫“大炼钢”。

禾儿加减法还是过关的,却没有多少钱多了的喜悦,重重在桌上拍一下,说:“只剩两块一。”

她明明记得自己有三块七毛二的,今天数来数去却只有两块一,剩下的钱去哪里了?中间差的可不是一分两分,是一块六毛二!

赵秀云看一下孩子简陋的账本,心算完说:“是不是你花掉忘了?”

禾儿猛摇头说:“没有,我不花钱的。”

她自己的钱,是绝对不花的,都找爸爸要。

也是,这孩子进口袋的钱就别想再掏出来,按说这写得这么详细,也不会是记错啊,好端端的钱放家里,还能丢了?

这可不是小事啊。

赵秀云急着炒菜,说:“你再好好想想,妈妈先做饭,吃完饭咱们一块想。”

禾儿坐下来继续苦思冥想,习惯性咬着铅笔头。

方海抱着止住哭的小女儿进来,说她道:“禾儿,不能咬。”

脏死了,就那笔,一天不知道在地上滚过多少圈,又叫多少人踩过。

禾儿讪讪把笔放下,把妈妈也没有答案的难题丢给爸爸。

方海第一次看她的账本,还别说,他的分量不少,人家写得清清楚楚。

【爸爸一分】

【爸爸一毛】

他苦笑不得道:“人家卖猪肉的也这么记。“

【猪耳朵三毛】

【猪蹄七毛】

他看过一回,一样一样的。

禾儿不觉得哪里不对,只是催爸爸快点帮她想想,有没有她花了钱自己忘记的时候。

方海连自己给过孩子多少钱都不记得,哪里记得这些,他粗枝大叶的,这些年过日子全赖一本心账,反正每个月定时寄多少出去,他自己花的可以忽略不计,剩下的不全是攒的。

看看存折里有多少钱不就知道了。

他觉得自己爱莫能助,说:“东西先收起来,要吃饭了。”

客厅里就一张桌子,禾儿的东西摆得满满,她一锅端全丢进书包,只把新铅笔盒小心翼翼地收起来。

合着书包旧的无所谓,这新的就跟宝贝似的是的吧?

方海把苗苗安顿在椅子上,她头上是一个崭新的发卡,粉红色的,有一点点毛绒绒的触感。

姐姐摸一下,她就很大方摘下来要送。

禾儿才不会抢妹妹的东西,她有一盒子宝贝发卡,给妹妹别好说:“不好看。”

是真的觉得不好看。

苗苗本来喜滋滋的,嘴一瘪要哭。

禾儿断定道:“是爸爸挑的。”

方海端着菜从厨房出来,“哟呵”一声道:“成精了你,你怎么知道我挑的?”

禾儿有些一言难尽道:“因为不好看。”

供销社东西虽人少,还是有几样的,爸爸偏偏挑中最丑的,卖了最久也没卖出去的那个。

赵秀云后脚跟着出来,也是被苗苗的新发卡吸引了,跟老大一个想法,说:“供销社小王愁这个发卡好几个月,终于被你给买了。”

什么意思啊这是?

方海赶紧问苗苗道:“你觉得好看吗?”

苗苗用力点点头,粉粉的,当然好看了。

得,人家喜欢就行。

禾儿作怪摆鬼脸,很快把妹妹逗得哈哈大笑。

一家人吃着饭,她吃一口,就要看一眼手边的账本,显然今天算不出来,决不罢休。

小小的人儿,一本正经的样子。

赵秀云帮着她算,翻来覆去好几遍,数目肯定是对的,但现在钱对不上。

禾儿气得吃饭都慢起来,委屈死了,她可是鼓起勇气去抓壳子虫,五只一分换回来的钱,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?

赵秀云看她眼泪汪汪,头已经疼起来。

方海不遑多让,说:“丢了就丢了,爸爸再给你五块,好吗?”

他不说话还好,说完禾儿放声大哭,她才不要五块钱,她就要自己的一块六毛二!

赵秀云气得瞪孩子爸爸,小声哄起来。苗苗听懂话,从椅子上跳下来,跑到房间里,拿出自己放钱的饼干盒,塞到姐姐手里。

本来她应该是没钱的,出门挣钱没有她,但禾儿每次要是带着妹妹去帮家里买东西,剩下来的零钱都会给妹妹存一半,还煞有其事给她也记了小账本,说:“等你上小学,你就可以自己记。”

因此别看她人小,大概也存个几毛钱,真的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。

禾儿哭成这样,晃晃妹妹的饼干盒,觉得不对,打开来看,哭得更大声说:“钱没了!”

什么意思啊?

赵秀云把盒子看来看去,里面确实空无一物。

苍天呐,这个家遭贼了!

赵秀云一个箭步冲进房间,她放钱的抽屉肯定是锁着的,家里大部分钱是存在信用社,她还狡兔三窟的在几个地方放了一点备用,只有她跟方海知道。

她抖着手数,家里多少钱她是一天一天记得真真的,数完松口气,一分没丢。

方海下意识摸自己口袋,忽然问:“你们前几天谁拿我五毛钱了吗?”

他就五毛钱,洗衣服的时候掏出来放桌上,一直忘记收起来,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,还以为媳妇孩子拿的,也没问。

赵秀云摇摇头,看向孩子。

禾儿茫然也摇头,看妹妹。

苗苗眨巴着眼睛,左右看。

得,都不是,还真出贼了吗?

苗苗到底年纪小,赵秀云又问一遍说:“你钱有没有拿出去过啊?”

别是自家人闹乌龙。

禾儿已经替妹妹说话,道:“她不会拿的。”

一直跟着姐姐的孩子,从来没有自己花过钱,你要问她,兴许一分钱是哪张都不知道。

赵秀云手不安地在饼干盒上点点。

禾儿觉得妈妈无所不能,正等着她给答案,突然脸色大变站起来,给其他人都吓一跳。

赵秀云问:“想起来钱在哪了?”

禾儿不答,从床底拖出自己的皮箱子。

那个箱子还是赵秀云的嫁妆,不大不小,有金属扣,孩子喜欢得不行,跟妈妈要去放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们。鸡零狗碎的,什么都有,还有两块当初非要从老家带来的石头,平平无奇的,孩子就是喜欢。

赵秀云没翻过,懒得。

禾儿从最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,打开一看,里面全是钱,不是那种一分一分的毛票,居然还有大团结。

夫妻俩对视一眼,都流露出“你给的?”这三个字,又快速得出不是的回答。

赵秀云坐不住了,声音都有点急说:“禾儿,哪来的钱!”

禾儿没顾上理妈妈,数了一遍,哭丧着说:“高明的钱也不见了。”

等会,高明的钱怎么会在家里。

这事赵秀云还是第一次听说,想把孩子给打一顿,真是小孩子家家没分寸,钱这种东西是好帮人看着的吗?

禾儿却不觉得哪里不对,一抽一抽地说:“丢了三块二。”

一斤蝉蜕两块钱,一千多个才有一斤,高明把方圆十里地的树都爬个遍,这个暑假也才攒出两斤,想着等再攒一块,就可以跟人换一张大炼钢,现在全没了!

禾儿哭得天崩地裂,为自己,也为高明。

赵秀云火腾地上来,帮人家看着钱,还给看丢了,这孩子今天不打一顿,实在是对不起列祖列宗。

方海急急拦她说:“先想想,家里进过什么人没有?”

能进什么人?

赵秀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一个一个数:“秀英,基本天天来,她家老三老四,跟禾儿也玩,高明,应该不是他,月婷?不能够啊。李玉那天来过,还有谁?主任来过,求老太带着若云,哦,你那个战友,姓王的。”

她掰着手指头,确认自己没记错,问禾儿说:“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,你带谁回过家?”

那可多了,禾儿一通数,她人缘好,满大院一半孩子都来过家里找她玩。

要按赵秀云的想法,这事十有八九是孩子,因为钱藏在孩子房间,大人来了都不会进去,可这人也太多了,猜都猜不出来是谁。

她叹气说:“你先去把高明叫来。”

哪怕是个孩子,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。

禾儿红着眼睛去,高明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,几分不安地跟在后面进来,听说是钱疼了,很是心疼。

但他不是一般孩子,很快安慰禾儿说:“没事,丢了就丢了。”

赵秀云心想,王月婷天天说他是禾儿的狗腿子,虽然不大礼貌,但也确实没错。

孩子能这么过去,对大人来说不行。

她想想还是说:“钱既然是禾儿看丢的,就该她赔给你。”

其实她更想说这钱不能放家里,根本不合适,想想孩子今天都哭成什么样,还是明天再说。

高明反倒震惊道:“为什么要赔给我?”

明明是他找禾儿帮忙的啊,钱又不是她偷的。

赵秀云掰开揉碎讲,觉得这几个孩子想的都跟别的孩子不一样,口水都快说干了。

高明对给别人添麻烦这件事最敏感,小心翼翼问:“那我以后还可以把钱放在禾儿那里吗?”

他跟弟弟睡一间房,后妈每天都会来翻,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。

可怜见的。

赵秀云一颗心软了又软,最终说:“可以。”

高明松口气,有些开怀说:“我自己放,钱也是会丢,没关系的。”

虽然钱不好挣,但如果没有地方藏,他只会更烦恼。

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倔强,高明就是不要禾儿赔。

赵秀云无奈,只得让方海送他回家。

禾儿抱着自己的存钱饼干盒,还是没缓过劲来,鼻子眼泪混在一块,喃喃自语道:“我抓的壳子虫。”

五只才有一分钱!

悲从中来,又要嚎啕。

祖宗诶,这一天还没完了是怎么的!

方海从屋外蹿进来,眼疾手快把一张大团结给她,说:“这是爸爸给你的,你记得看好,别再丢了。”

禾儿打个哭嗝,看向妈妈。

赵秀云头疼地捏着鼻梁说:“放好了,妈妈想想办法,一定帮你把钱找回来。”

肯定要找回来的,青天白日,这个家居然进贼。

她晚上都不敢睡觉了!

方海听着边上的动静,叹气道:“要是我连贼进来都不知道,早八百年回家种地去。”

家属院什么地方,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。

赵秀云知道这个道理,可就是有些后怕,仔细分析道:“一定是孩子拿的。”

小孩子之间没有秘密,连她都不知道家里藏着高明的钱,别人怎么会知道?

方海琢磨也是,又说不出来会是谁,只能催她说:“先睡吧,慢慢找。”

赵秀云哪里睡得着,她长这么大,连一分钱都没掉过,眼皮子底下居然是孩子丢钱,不知道有多心疼。钱要是花出去还有东西回来,掉的?

苍天,怎么会有这种事,不如割她的肉算了。

她翻来覆去的,过会又说:“会不会是给老鼠吃了?”

就说是孩子偷的,她也不愿意这么想。

方海迷迷糊糊,有些无奈道:“吃得有零有整啊?”

再说了,他早把家里几个能进老鼠的地方全堵住,已经好久没见过这玩意。

赵秀云细想想也是,又要给出其它的猜测。

方海彻底憋不住,说:“行,不睡是吧。”

不想睡就做点别的,让你想睡也睡不了。

赵秀云这下是琢磨不了,只能小声地骂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