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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1章 风向 第一更

孩子用功读书, 本来该是件好事,赵秀云自己努力起来也是天昏地暗都不管。

但方海看了心里着急, 觉得大女儿连门都不去玩,久了难免憋坏,到底平常是那么爱热闹的一个姑娘,夜里跟媳妇抱怨说:“那个王老师是怎么回事啊?”

他其实是家里最敬重文化人的,对老师、学校这些甚至到敬畏的地步,还是头回觉得一个能有这么不讨喜,看把孩子都气成什么样了。

赵秀云其实跟几个家长打听过, 只说:“她不喜欢漂亮女孩子。“

世人总有一张印象,太好看的女孩子成绩不好, 或者受人追捧太多,爱惹是非。

她当年读书的时候,大家也都觉得读不出什么成绩来, 多半是靠脸和她姐一样,嫁户好人家。

人呐,靠脸就是下乘。

可赵秀云哪怕再看不惯姐姐,也有句公道话说:“嫁得好未必能过得好, 我姐其实聪明着呢,我姐夫对她言听计从,难道就靠张脸吗?”

上四张的人了,花无百日红, 难道想把日子过好是件容易事吗?

说实在, 方海私心里是觉得大姨子不太正常,现在想想也是,毕竟能哄一个男人连自己孩子都排在岳家后面,也不是件简单事。

只是她亲生的孩子就要吃大苦头, 说:“外甥最近来信了吗?”

成高一个月总要来两封信的,叫长辈放心,成天自打去上大学,也单独给小姨写信。

赵秀云琢磨着新的信是该快到了,说:“估摸着再两天。”

不过有些事真是不禁说,隔天赵秀云就收到外甥的信,还是件好消息,晚上男人一进门就跟他说:“成高说放寒假带弟弟妹妹来沪市玩。”

方海顶多是心疼几个孩子,也是看在媳妇的面上,一句话,只要她高兴他就高兴,这会说:“好事啊,哪天到咱们去火车站接。”

“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假,哪有那么快。”

书信慢,寄到老家一来一回最少也得十天,到时候叫孩子拍电报来说什么时候是最好的,打电话麻烦,未必正好能接到,接线员偶尔会忘记转告消息。

这件事暂且搁在心里不提,进入十二月,三中全会在首都召开,几项新政策看得人眼花缭乱,全国人民几乎都在讨论。

大事上有什么影响赵秀云不知道,小事上,几乎是一夜之间,街上的流行全变了,年轻人们都穿起喇叭裤,戴上蛤蟆镜。

方海多少也有点古板,这天吃早饭的时候跟媳妇说:“怪怪的。”

赵秀云也觉得奇怪,主要是说:“这种裤子,里面能穿秋裤吗?”

现在的天气可不比别的时候,年纪轻也不能不注重身体。

她现在虽然隔三差五的锻炼,可没有家里男人孩子的火气,早早就穿上秋裤,还勒令孩子也要穿。

苗苗被妈妈一件又一件衣服套着,有些消瘦的小脸蛋被盖在大围巾下面,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。

多好看的孩子啊,赵秀云心想,别人家的我不管,我们家的就要漂漂亮亮的。

她捏捏小女儿的脸说:“到教室要是热再把围巾摘了,知道吗?”

教室烧炉子,比外面暖和不少。

苗苗重重点头才说:“那可以脱外套吗?”

“那当然不行,一冷一热,会着凉。”

小的还是不太爱动弹,不像姐姐下课走廊里跑一圈,只比在教室更热。

禾儿就不穿那么多,加上头发扎得高高的,看上去就一股英姿飒爽、生机勃勃的样子。

赵秀云一向告诉自己孩子各有各的好,吃过饭一家四口奔向四个学校。

家里又买一辆自行车,夫妻俩一起骑到巷子口才分开,赵秀云被早上的风一吹,忍不住缩脖子,到学校在车停好,抱起书找教室。

快到期末考的时间,早起读书的人越多发,她这个点到,教室几乎全被坐满。她在班里最要好的女同学翟燕给她留座位,看到人赶快招手叫。

今天是大课,人多,坐得挤,赵秀云好不容易过去坐下,一看手表说:“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。”

翟燕家就住在震旦家属院,几步路的距离,无奈道:“可不是,五点我妈就叫我起床,说再晚来不及了。”

她父母都是学校教授,不过不是本系,她自己是二十五六的年纪,当年全家在云南改造的时候耽误,一直没说亲。

年纪大一点的姑娘,在这件事上总是受催促,翟燕也不例外,说:“我说想睡懒觉,我妈让我上婆家睡去。”

那真是连咳嗽一声,都能转到说亲上。

赵秀云其实也有点爱做媒,从在部队家属院的时候就能看出来,想想问:“我给你介绍对象你愿意吗?”

翟燕倒没什么不愿意的,说:“行啊,你看准的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。”

赵秀云可不敢打这种包票,说:“有的人,是做朋友行,做丈夫不行。”

她看的顶多是做朋友的准。

她要是说得天花乱坠,翟燕心里反而嘀咕,这会说:“什么人啊?”

赵秀云说的不是别人,正是郑大会,她说:“人挺好的,比你大个四五岁,他妈你应该知道,市妇联主任兼《妇女报》的副主编……”

也是郑大会一直想找个对象,不过工作太忙没顾上,托过赵秀云几回,她一直挺上心的,毕竟两家没少来往,人家也帮过家里不少,别的不说,上个月方芳家两个孩子的户口还是他帮忙办下来的。

翟燕又是她最要好的女同学,人品、家世、学历都没得挑,反正也只是介绍一下,有没有缘分看他们自己。

翟燕听完觉得还行,说:“我问问我妈吧,能行的话周天到你家喝茶。”

现在大家也不明面上说是相亲,反正有个由头就行。

婚姻大事,跟家长商量一句也是正常,赵秀云倒没再说什么,眼看老师进来正襟危坐。

今天是三堂连上,系主任李教授是出名绝不准时放学,连下课时间都恨不得来讲课。

偏偏赵秀云今天急着想去上厕所,眼看拖堂大半个小时,都快坐不住想举手示意,李教授正好说”放学“。

赵秀云本来想赶紧往外走,就听到老师叫她的名,只能强忍下来走到讲台,恭敬地说:“李教授。“

被叫到的几个同学都是班里成绩名列前茅的,多半是好事。

果然,李教授说:“下学期要来一批留学生,每个系都要有学生接待,你们把自己擅长的外语报上来,这个寒假也要好好学习。”

留学生?

那不就是外国人,说真的,大家还真没跟外国人说过话,这个消息好像油锅里进热水,沸腾起来,李教授都走出老远,还有在叽叽喳喳。

赵秀云本来也该琢磨一下的,奈何人有三急,是先从厕所出来才开始想。

世界果然要变,外国学生都能来了。

她从前还是见过两个外国人的,毕竟是在沪市,不过比动物园里的大熊猫还少,说过话更是没有。

新鲜事情总是让人兴奋,她决定这个寒假苦练外语,绝不给中国人丢脸。

第182章 中二 第二更

有外国留学生要来这件事, 没几天就闹得沸沸扬扬,各系选出的都是成绩好、外语好的学生, 名额只有几个。

首选还得是家住沪市的人,熟门熟路,能带人到处转悠,体验当地人的生活。

新闻系是李教授的一言堂,直接定下人,不过很快学生们就闹意见,最后校方决定统一考试, 按期末的外语笔试成绩和口试成绩定。

口语,大家其实都不太会, 没什么交流机会,学校里顿时涌起张嘴说外语的风气,有时候你从楼梯口走到厕所, 能听见好几种。

还别说,挺有效果的,起码大家胆子大不少。

赵秀云觉得有用,在家里也跟孩子说英语。

禾儿还能说几句, 苗苗磕磕巴巴有点跟不上,不过她往外蹦一个单词,妈妈就面带鼓励看着她,最后也能成话。

这样就苦了方海, 他是一个单词都不知道, 脸皱巴巴,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,倒也勉强认识几个。

一时之间,整个家的英语水平远超沪市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。

方海有时候说:“一屋子中国人, 这是叽里呱啦干嘛呢。”

赵秀云给他看报纸,说:“改革开放了,你等着瞧,会外语的人,将来一定更有路子走。”

将来不将来的,方海是不知道,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进步,家里人的脚步都快跟不上,他给自己定的一天五个单词的进度,每天早上就起来苦读。

每当这种时候,他都觉得自己脑筋笨,哪怕是小女儿,读三遍也就背下来,到他这,那真是自以为背好了,合上书又忘记。

翻一下背一下,累哦。

赵秀云怕冷,是躲在被窝里背的,看得好笑,说:“较什么劲呢。”

方海是跟自己较劲,问:“你说,我是不是有蠢啊?”

赵秀云不爱听这个,她有时候骂“方海你蠢死了”,实际别人真这么说,她是最不高兴的,本人也不行啊。

她满脸不赞同说:“学习本来就有人快有人慢。”

那这也是说好听,方海明白,自己就是没有读书的筋,哀嚎一声道:“日子没法过了。”

苦是苦一点,可要上进是好事啊,赵秀云只得哄他道:“你背吧,背下五个有奖。”

方海陡然精神起来,问:“奖什么?”

赵秀云也没想好,略有些纵容说:“你想什么就什么。”

过完年三十五的人了,常年锻炼,每块肉都是硬邦邦的,夜里总是缠人。

方海“嘿嘿”笑,也不知道琢磨什么,可惜胡萝卜吊着,人天资有限就是有限,他的学习还是进展缓慢,只是没有放弃的意思,很快连苗苗都可以给爸爸做老师。

正赶上放假后郑大会来家里“喝茶”的日子,一进屋就看到小孩子教大人,觉得有趣,说:“哟,苗苗都是小老师啦?”

苗苗不像姐姐那样对着长辈有许多话说,但还是乖巧可爱地叫道:“伯伯好。”

郑大会今儿出门还特意打扮过,叹口气说:“我比你爸可小好几岁啊,叫叔叔。”

苗苗改口,把桌上的东西收进小书包,拿到楼上去。

郑大会不是一个人来的,时下相亲都这样,头一面双方父母就得见面,结婚不单是一个人的事,郑母郑父是第一次上门,对着院子夸了又夸,说:“你这花种得好啊。”

赵秀云请客人坐,说:”方海瞎收拾的,我弄不来。“

她脱离劳动太久,挖点土都累得够呛,哪有功夫拾掇,倒是方海,按时按点的浇花。

郑母说:“这还能叫瞎收拾啊,我那儿简直是一团乱。”

男方的人一般都来得比女方早,还有点时间,赵秀云不妨多说几句道:“燕燕是我同学,人长得漂亮,尤其性格好、肯吃苦,当年跟父母去改造的时候才十来岁,硬咬着牙不肯登报脱离关系。”

她说这话也是有原因的,郑家当年没少在运动中受波及,最讨厌那些落井下石的人。

这种场合,都是妇女们在说话。

郑母道:“不瞒你说,我就看中人家是书香世家,老郑家真是三代,就我这一个学历高些的,大会是老大,长媳嘛,我也想找个能挑大梁的。”

“那真是再适合不过,别的我不敢说,燕燕的脾气是一等一的好。”

….

说着话,翟燕也带着父母进门,双方人落座,赵秀云介绍后,又起一个双方都能搭腔的话题,主要是大人聊。

翟燕自己坐在赵秀云的右手边,落落大方看一眼郑大会。

她是个漂亮姑娘,郑大会一张黑脸臊红,眼睛平视前方,背挺得直直的,他人本身不差。

就这么两下子,赵秀云觉得事情能成。

方海也是个陪聊的,注意到小女儿从楼梯那儿探出半个脑袋,招手叫她说:“在那干嘛?”

苗苗看客人多,没打算出来,不过有人叫她叫来,老老实实坐在爸爸旁边,手悄悄探到待客的坚果点心上。

孩子自以为是偷偷的,其实大人都看在眼里。

头回见面,反正缺话题。

郑母忍不住说:“苗苗长得真好。”

有人夸,苗苗就露出小酒窝来,生怕人家看不出来高兴,其实她脾气里也有像姐姐的地方。

都看到小的,郑母当然得问问大的,说:“禾儿怎么不在家啊?”

说起这个,赵秀云就无奈道:”不知道,一大早就出门,说午饭也不回来吃。“

反正主意大得很,压根你都摸不清在干嘛。

就着孩子,大家又聊起来,很快要吃午饭,赵秀云建议说:“燕燕,要不你跟大会去饭店占个座吧。”

哪怕饭店里一天没仨人,那也是个年轻人能说上几句的借口,不过孤男寡女到底不合适,两个人牵上苗苗出门去。

剩下几个又耽误一会才出门。

今天吃饭这间店有包间,一张大圆桌,赵秀云走在后面,但已经听见熟悉的声音,一进去就摇摇头说:“不是说中午不回家吃饭,你从哪钻出来的?”

禾儿大大方方笑道:“我听见喜鹊叫,当然得赶来吃饭。”

小丫头片子,还笑话起大人了,翟燕亲昵捏捏她的脸说:“敢不敢跟妈妈说你刚刚在干嘛?”

有什么不敢的,禾儿知道妈妈跟其他家长不一样,说:“在买小人书。”

她说的小人书可不是新华书店那些,是从香江流传过来的,一水的武侠小说。

小摊小贩们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生怕被纠察队逮住,禾儿就天天追在后面跑,逮着能买哪本买哪本,最近沉迷得很,夜里点着灯看。

也就是她这次期末考第一,不然赵秀云早就收拾她了。

有的家长格外忌讳这些,不过在座的都不是,顺势坐下来。

中午这顿饭,默认是男方掏腰包,当然要是见过面觉得不行,大家不会来吃,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。

但看情形,两家是聊得不错,尤其是大人们,觉得再没有比这门当户对的人家。

帮人结亲,不是结仇,不是方方面面都合适,赵秀云都不好意思张着个嘴。

她热络张罗着,人情就是这样,有来有往会更紧密,有人好办事嘛。

方海也不全是傻的,可以说是宾主尽欢。

等客人都走,一家子才回自己家。

禾儿给爸爸看自己新买的书,父女两个凑在一块叽里呱啦,赵秀云忍不住说:“叫你们学习都没这么积极。”

方海自知理亏,孩子们的闲书,他其实是看得最多的,尤其是画多字少的,看得更是津津有味。

禾儿吐吐舌头不接话,大马路上手撑地翻过去说:“我是丐帮帮主。”

丐帮?

哦,乞丐啊。

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也没有这个不分法的吧,赵秀云无奈摇摇头,心想这个是永远长不大了,老师今年放假前还特意强调,孩子们私下在传阅琼瑶、亦舒的书的手抄本,这种情情爱爱的书,家长们要警惕。

老大倒好,想做丐帮帮主?

说她出息吧,是丐帮,说她没出息吧,人家还想着的是帮主。

赵秀云拍拍孩子的膝盖说:“别跳来跳去,糟蹋衣服。”

禾儿也拍拍自己手上的灰,流露出一丝向往说:“妈妈,我们能去华山玩吗?”

赵秀云有点严肃说:“方青禾我跟你说啊,下学期是你关键的一学期,要是为这些成绩掉下来,你看我扒不扒你的皮。”

禾儿竖着手发誓道:”绝对不会,你都不知道王老师看我考年级第一的时候脸色多难看。“

小丫头还记仇,是特意到办公室晃悠过一圈,这会挺起胸脯说:“等着瞧,我今年一定是中考状元。”

考个年级第一,就惦记上状元,不怕风大闪了腰。

赵秀云也不泼冷水,索性说:“你要是能考上,咱们就去华山玩。”

禾儿兴奋得连连保证,虽然没把闲书丢下,但前阵子的松懈烟消云散,每天的时间自己都安排妥当。

什么时候读书,什么时候玩,井井有条,叫大人看了自愧不如。

方海心想,他这辈子恐怕都要扯家庭文化水平的后腿了。

第183章 撑腰 第三更

七九年的第一场雪, 下在年前几天,赵秀云照例早起, 推开窗看,手收回来,两道眉微蹙,说:“一下雪,火车又要晚到了。”

本来外甥他们坐的火车该昨天晚上到的,路上不知道在哪又给耽误,夫妻俩到火车站扑了空。

接人就是这样, 总是捏不准,有时候一等得等一天。

赵秀云盼着外甥外甥女已经小一个月, 今天哪怕是外头下刀子她也得去接啊。

她先是进厨房煮上骨头汤,才上楼换衣服。

房间里,方海学习的背影格外认真, 都能从肩膀看出在跟单词较劲。

赵秀云有时候也觉得他没必要,能文能武,人能一样就很了不起,哪有双全法。

可方海自己倔, 说:“我妹一天学没上过能上大专,我就不信我还学不会一个英语。”

倒不是瞧不上方芳的意思,纯粹是觉得自己不能差劲到这个地步吧。

爱学习总是好事,赵秀云没出声打扰, 换好衣服说:“要不我自己去接吧。”

方海当然不肯, 把书放下来说:“一起去吧。”

最近巷子口有人摆小摊卖早点,孩子到冬天爱赖在被窝里,赵秀云索性不叫她们起床,反正谁饿了就自己去买。

他们夫妻也在外面吃。

喝豆浆, 吃馒头。

一个大得很,赵秀云吃两个就够。

刚出锅的烫,她左右手换着拿。

今年三十一了,方海有时候看着觉得她也有孩子气的一面,尤其是这一两年,忍不住笑说:“小心点。”

赵秀云轻轻吹吹,说:“烫的好吃。”

放凉没有那个味,她揉出来的馒头就是不够人家的有嚼劲。

方海手给她挥挥,带起来有一点风,连吃着早饭的那点热气都吹走。

寒冬腊月的,赵秀云躲开说:“你吃你的,我怕他们快到了。”

有时候怕什么来什么,才到火车站,就看到大外甥带着弟弟妹妹探头探脑,也不知道等多久,冻得直跳脚。

赵秀云赶快走过去问道:“到多久了?”

王成高先是叫人,才说:“没多久。”

一看就是骗人的,赵秀云也没说他,只摸外甥女王灵灵的手心说:“冷吧,赶快回家。“

几年没见,王灵灵不像两个哥哥是小姨带大的,没多少印象,只记得每个月从沪市寄来的包裹,里面的新衣服总会让她在同学里出尽风头。

孩子被教养得好,仍然大方说:“一点也不冷的。”

方海现在不好借车,有些抱歉说:“得坐公交车回去,有点挤啊。”

王成高不觉得有什么,只是感叹道:“沪市人真多啊。”

赶上快过年,火车站更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
一行人好不容易到家,才有空说话。

苗苗起得早,牵着小狗去买过早餐,把包子芯给小黄吃,看到爸爸妈妈吓得手躲在背后。

赵秀云无奈摇头,她是觉得狗吃好东西糟蹋,多少人家肉都吃不上,但孩子把小黄当成好朋友,又叫她没法说,只能忍着心疼道:“你吃你的,它不吃。“

苗苗没敢说话,倒是眼珠子看着新出现的人,谨慎道:“哥哥姐姐好。”

她最多会叫,要认得谁是谁就难了。

王成高说:“苗苗都长这么大了啊。”

小孩子说大人话,赵秀云进厨房给他们盛汤,又预备下面条。

王成高进来说:“家里带了点东西出来。”

他说是“点”,其实两大袋子都是特产,不知道有多重,赵秀云扯一下都没扯动,说:“不够累的。”

“不全是我买的,还有二伯让带过来的。”

说起孩子二伯,赵秀云不得不问说:“你说不在家过年,他说什么了吗?”

老派人,过年是一定要一家团聚的。

王成高有几句话信里没说,这会才说:“他让我来的,我妈闹着让我结婚。”

按说孩子二十二,结婚是该结,不过赵秀云对自家大姐能介绍的对象可没什么信心,说:“哪家的人?”

“二舅妈娘家侄女。”

呵,赵秀云至今都记得弟妹娘家什么德行,只差吐口水说:“她也敢提。”

方海本来要进来帮忙,听见声赶快又退出去,没耽误人家说私房话。

王成高其实已经气过了,对亲爹妈不抱指望,只说:“正好我也想来看看你和姨父,就来了。”

又是大人话。

赵秀云没好气看他一眼,说:“来都来了,就多待几天,厂里忙不忙?”

“不忙,领导给我批半个月假。”

闲话家常,赵秀云赶快把面条弄好端出去,禾儿揉着眼从楼上下来,她还记得这一家子表亲,能叫出名字来。

尤其是王灵灵,表姐妹只差一岁,小时候其实特别要好。

禾儿是外向孩子,吃过早饭就要拉着表姐出门玩。

赵秀云都怕他们在火车上没休息好,问道:“灵灵累不累啊?”

小孩子哪有知道累的,王灵灵一心也只想着玩,摇摇头说“不累”。

等几个小的全出去,赵秀云才问道:“成天,你们学校课多不多?”

王成天在老家省会上医科大学,专业是他自己报的,这孩子原来有些内向,不比哥哥奔外头,长大倒好些,起码接人待物都大方,说起话也是清清楚楚的。

赵秀云不得不感叹道:“大孩子了啊。”

她拿手比划说:“上回回家的时候,你还没蹿个子。”

男孩子长得晚,几年不见倒是挺拔起来。

王成天十九岁,嘿嘿笑挠着头,几个孩子都不大像妈妈,反而是像爸爸多。

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,一茬一茬叙过去,快到午饭的点,赵秀云说:“走,带你们在沪市好好转转。”

既然来,就得好好玩,还得吃平安饭店。

王成高几个都没坐过电梯,很是新鲜,到楼上也盯着落地窗看,不想露怯,尽力维持着体面。

禾儿夸张地跟表姐说:“我第一次来的时候,眼睛都直了。”

王灵灵手是有点抖,她头回出县城就是到沪市,震惊之余又有些慌张,十三岁大而已,能有多少镇定,有些郑重地说:“我现在眼睛也直了。”

赵秀云好笑摸摸孩子头说:“那你好好努力,以后考到沪市上大学,小姨再带你来。”

从此之后,沪市在王灵灵心底撒下种子,若干年后,使她成为一棵参天大树。

老家县城只有一家国营饭店,五块钱就够点一桌菜,王成高翻菜单的时候吓一跳,赶紧推说:“沪市人一个月是挣多少钱?”

经得起这么吃。

赵秀云给他解释说:“只有这儿是外宾饭店,贵一点,其他的都不贵。”

难得来一趟,总得让他们都新鲜过。

贵一点也不是这么贵的,王成高说什么都想去吃便宜点的。

赵秀云只能拍他一下说:“越大越不讨喜。“

径自把菜点好。

王成高心里算着,喊道:“够吃了够吃了。”

方海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,这会说:“哪里够,我们平常来,我一个人都得吃多少。”

王成高其实也是说给姨父听的,他心思多,自然知道亲戚跟亲戚总是隔一层,小姨现在不挣钱,难免得看挣钱的人的脸色花。

这也是他离得远,有些事不太清楚,赵秀云又把他当孩子,哪里说过家里的事。

赵秀云不知道孩子的心思,点好菜接着说话。

这一早上净是她在问,恨不得连一天上几回厕所都打听。

王成高有些无奈道:“小姨,我二十二了。”

他都上班好几年,早养活一家子,又不是什么小孩子。

赵秀云瞪他一眼说:“不是你老报喜不报忧,我用得着问嘛。”

王成高给自己找借口说:“离得远,只是给你添心烦而已。”

“你不说,以为我就不挂记吗?”

再大的人,长辈眼里也是孩子。

王成高知道小姨的好,只得做个孩子,缩着脖子被骂。

王成天看哥哥这样,和妹妹相视而笑,都有些幸灾乐祸。

王灵灵偷偷跟表妹说:“就这一路上,大哥骂了我三次。”

禾儿多少还是羡慕有哥哥的人,但有时候想想还得多挨一个人的骂,就好比她的好朋友王月婷有两个哥哥,唠叨都是双份,像她这样做惯姐姐,在妹妹面前昂首挺胸的人,一定会不习惯。

她压着声音说:“我也天天挨妈妈骂。”

两个人交换自己是怎么被骂,还能回忆起一点以前一起玩的时候的事情。

苗苗左右看看,挤到两个姐姐中间坐,捏着勺子不说话。

这个妹妹,禾儿扯扯她的小脸蛋没说话。

王灵灵在家就是最小的,试图伸手捏捏小表妹的脸,捏一下不过瘾,又捏第二下。

苗苗其实不爱外人碰,但她看看妈妈,再看看姐姐,没有拒绝,不耽误她的嘴巴一动一动吃东西。

王成高被小姨骂半天,赶紧转移话题说:“苗苗现在怎么这么瘦?”

他还记得那回小姨一家回老家,赶上冬天,小表妹里三层外三层,像个面团子似的。

赵秀云仔细端详孩子,说:“抽条了。”

禾儿像妹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猛长个子。

接话是接话,没让外甥糊弄过去,又要说他,方海赶紧拦道:“吃吧吃吧,再不吃要凉了。”

赵秀云连他也瞪,心想就你会做好人,到底没再说什么。

王成高不由得松口气,给姨父一个感激的眼神,埋头吃饭。

孩子吃得好,赵秀云就觉得欣慰,一个劲给他们夹菜,倒没顾上自己。

方海一直瞧着她,没做声把她的碗填满。

王成高看在眼里,一直吊着的心才是松下来。

人家说,娘家没人的姑娘,嫁出去在婆家也不受待见,他是怕姨父对小姨也牵连,尤其是这么多年,也没听见给添表弟。

生不生孩子这种事,赵秀云当然不会给他们说,他们怕是伤心事,更不敢问,只是很担心,毕竟老家那儿,没儿子的人家总是低一等,生怕小姨被作践。

论起“报喜不报忧”,王成高何尝不是这么想,非得自己来看看,才能安心。

兄弟俩交换眼神,来时商量过的给小姨撑腰的事先放下,只是看姨父的表情仍然警惕。

方海是什么人,很快察觉到,有种古怪感,心想岳家外甥这表情,怎么像别人家大舅哥看妹夫。

不过他也没说,只一个劲说:“吃啊,快点吃。”

半大小子,吃穷老子,他看这俩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,怎么吃饭慢腾腾的,别是不好意思动筷子。

两边的心思根本不在一件事上,不过这顿饭还是吃得热闹的。

吃过饭,赵秀云去结账,趁着这会功夫,王成高觉得有必要跟姨父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,说:“小姨就跟我们亲妈一样。”

方海一愣,示意他接着往下说。

王成高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姨父,卡了一下,还是说:“谁对她不好,我们都不会放过的。”

哟呵,小胳膊小腿,还挺硬气,不过有点撑腰那个意思了,媳妇到底是没白疼他们。

方海拿他们当大人看。郑重其事说:“放心,不会不好的。”

就这家,他谁也不敢不供起来啊。

第184章 棉花糖 第一更

有亲戚来, 按理主人家要陪逛,赵秀云先是带着外甥外甥女们转了两天, 很快没时间管。

她要准备过年,方海更是忙,现在各单位都只有大年初一放假,他不是在开会,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,别的没学会,官话开始一套一套的了。

好在王成高几个也不是小孩子, 还有禾儿可以领路,说起来表兄弟姐妹几个年纪差得不小, 居然还能玩在一起,见天的早出晚归,还有些神神秘秘的样子。

到底有两个成年的男孩子在, 赵秀云也不怎么担心,忙着做自己的事。

今年家里多几个人过年,要买的东西更加多,市里卖的不凭票的东西比往年多, 倒买倒卖好像没那么严重,市里甚至看在过年的份上,划出一块地方给近郊农民们卖东西,收管理费, 但是名正言顺, 不会被纠察队追着跑来跑去。

卖鸡鸭鱼鹅蛋,什么都有,坊称临河菜市场。

菜市场并不在市中心,毕竟哪还有空地啊, 但离得不算太远。

年二九那天,赵秀云三点就起,方海觉得才刚闭眼呢,叹口气爬起来说:”买菜,到底为啥要这么早?“

赵秀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:“大家都急着回家过年,肯定是越早卖完越好,你信不信,这个点人比初一的外滩还多。”

方海当然是信的,打着哈欠,套上衣服说:“走吧,挤去。”

夫妻俩开房门,王成高就听见了,捅一下弟弟,哥俩跳起来打开门,大的说:“小姨,我们跟你去吧。”

给赵秀云吓一跳,说:“大早上,不睡觉你们干嘛啊。”

王成高没好意思说,昨天他听见小姨让姨父陪她今儿一大早去菜市场,姨父看着好像不太想去。

毕竟人家夫妻两个都在,到底亲疏有别。

方海要是知道能冤枉死,夫妻俩借着这些事打情骂俏不是一两回,哪里知道落在外甥眼里就成不情愿。

可见是还没开窍的孩子,连男女那点事都看不出来。

赵秀云也不知道,只说:“不用你们,赶快回去睡,这才几点啊。”

方海有些警惕,心想一窝子人这个找妈,那个找姨,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,现在是买菜都要跟,“夺权”啊这是。

他端着长辈架子说:“小孩子家家,多睡觉才能长个啊,回去回去。”

王成高翻过年二十三,他小姨这个岁数都怀上老二了,乡下人都早,他这个年纪已经让人开始着急。

不过他这会倒看得出姨父的真心实意,心里有些犯嘀咕,还是跟弟弟一起回房间。

家里三间房,苗苗有时候自己睡,有时候跟姐姐睡,加上她年纪小,房间给表哥们睡还说得过去,所以兄弟俩睡的是小表妹的床,被褥什么的都是新换的。

王成高进屋,听见下楼和脚步声远去的声音,说:“姨父对小姨挺好的。”

他们这次来,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。

不怪他们想得多,小姨一直没生儿子,老家那边亲戚里,说什么的都有,也就是离得远,不然赶上过年,叫他们过继一个的人能如过江之鲫。

两个人的印象里,姨父只是一个有点凶有点严肃的人,加上所处的环境,自然而然觉得小姨在丈夫这里是会受薄待的。

尤其是王成高还知道件事,没敢大过年说出来找晦气,叹口气说:“以后咱们给小姨养老。”

要王成天说,家里哪个亲戚都好过亲爹亲妈,像他二伯就很好,不过二伯母……人之常情嘛。但姨父就不会,外冷内热一个人。

他比哥哥想得少,说:“行啊,等我工作,灵灵也该上大学,到时候家里就宽裕。”

反正小姨还不到养老的年纪,他们还有大把日子可以挣。

兄弟俩这边在说,那边夫妻俩也在说,方海骑自行车带媳妇,说:”他俩怎么老拿那种眼神看我?“

哪种?怎么说得孩子跟什么奇怪的人似的。

赵秀云不高兴,说:“瞎说,我看好好的。”

心眼偏的,没边了。

方海嘀嘀咕咕说:“我看你对成高好过我。”

“月子里我就带着的孩子,除开我生的两个,普天下对他是最掏心掏肺了。”

那年赵秀云自己也是个孩子,但帮亲大姐带儿子,怎么带也不过分,她几乎是把所有对姐姐的感激都倾注在成高身上,后来对成天就没有,更别提灵灵了。

方海也知道这个,撇撇嘴没说话,心想幸好是只有俩姑娘,她是对着哪个孩子都肯付出,自家的别人家的,都惦记着,一个年数她过得最忙。

他把自行车踩得飞快,到菜市场一看,直接撸袖子,这人多的,岂止是外滩,三个外滩的人都有余。

往年这一天大家顶多去挤菜站肉站,排着队勉强有秩序,今儿是乱成一团,人家全是挑着担子来的,挤得不行。

但凡人多,赵秀云赶紧把钱包给男人,说:“你拿着。”

方海放好,夫妻俩一块往里挤,一个挑,一个提东西,就是付钱的时候格外不方便。

他们来得不能算太早,也不晚,大部分肉菜都是买得到。

赵秀云买菜也不忘别的,眼睛扫过去说:“价格比菜站肉站贵一点,但是不收票啊。”

冬天新鲜菜供应少,有时候也得凭票买。

这又是新现象,值得写一写,赵秀云心里把初稿都打好。

她在做民生新闻上格外有一套,一位老教授特意夸过,说:“新闻不是脱离大众,是为群众发声才对。”

为此方海曾经很不解,在他的概念里,不说打仗还是别的,起码得是大事才能上新闻吧。

不过他但凡不懂的事情,自己就归结于“大学生都是这样的吧”,也不用人解释,就能圆过来。在他这儿,“大学生”三个字好像能把所有问题迎刃而解。

当然,偶尔也有意外的时候。

好比现在,赵秀云盯着棉花糖,说:“好多年没见过卖这个。”

小炉子一转,香甜的气味散开,虽说是大早上,孩子还是有几个,纷纷慷慨解囊,掏出五分钱换来一大根。

方海看她的眼神停留,说:“要吃吗?要的话我去买。”

赵秀云肩膀耷拉下来,说:”你见哪个大人吃这个啊。“

大人吃这些,好像意味着嘴馋等所有不好的意味,多多少少有点丢人。

方海倒不是脸皮厚,想想说:“咱俩一块吃,不就两个了。”

两个还是一家,万一见哪个熟人,传出去就变“老方夫妻俩,三十好几的人了,居然还蹲在外头吃棉花糖”。

赵秀云光想就觉得尴尬,说:“算了算了。”

语气很是怅然,她上回吃是多大?反正不超过十岁。

都这样了,方海心想,今天就是吃他的肉也得吃啊,难得强势起来说:“等着,我去买。”

大步跨出去,也不知道是兜里有钱还是怎么着,那叫一个腰板直。

赵秀云看着地上的东西,原地不动。

方海这个头,在买棉花糖的人里有些显眼,不过偶尔也有家长来给孩子买。

卖的人搭话说:“大早上带孩子出门啊?”

方海居然回过头看一眼自己的“孩子”,说:“对啊。”

心里越想越好笑。

不过他常年是肃着一张脸,这性格不是天生的,毕竟部队不兴嬉皮笑脸那一套,带兵又得压得住手底下人才行。

久而久之就成这样,也只有在家里人面前才是另一副样子。

赵秀云远远看他的样子,心想再往前一百年,这人兴许该是什么绿林好汉,偏偏这会手上两根棉花糖,让她的心也踩在糖上面一样,软得没有着落点。

不过高兴归高兴,吃的时候还是多少尴尬。

棉花糖是沾口水就化得快,卖的人又实在,蓬得比脸都大。

赵秀云吃着吃着,脸边难免沾上。

方海要帮她擦一下,自己手上那个风一吹,轻飘飘落到地上。

两个人都是一愣,赵秀云忽然嘎嘎乐,自己笑半天才说:“我头回吃棉花糖,也掉地上了。”

当时给她哭的,从公社到大队都没停下。

方海心疼地看着,心想媳妇要是不在,他估计就捡起来吃了,但现在他怕挨骂,只能看。

还是大街上,纠察的人已经在看这对夫妻,赵秀云也不好分他吃,三两口解决掉,说:“回吧回吧,回去给你炸馒头蘸蜂蜜吃。”

方海爱吃甜的,应声站起来说:“吃两个啊。”

打他的牙补过,赵秀云盯他也盯得厉害,小时候亏过嘴,有点条件总是想吃,论家里零嘴,他现在吃得可不比孩子可怜。

可是有时候想说他,又觉得可怜。

想着是大过年,赵秀云还是说:“行,反正吃坏的是你的牙。”

方海嘿嘿笑,心想牙疼也得把今天的份吃了啊。

他有时候看着也是跟孩子一样。

赵秀云不由得想,怎么自己两个越活越过去的样子,人家不是都说年纪越大越稳重吗?

她以前是这样的人吗?赵秀云看方海一眼,心里说,这个人以前也不这样。

但他们现在是。

第185章 一拍即合 第二更

从菜市场回家, 自行车上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放了,夫妻俩索性推着车走。

赵秀云路上给几个孩子买糖葫芦, 还看到捏糖人的,有些惊奇道:“现在还有这个啊?”

摊主是位大爷,胡子哗啦白,说:“十几年没做了,刚捡起来的。”

各种人物惟妙惟肖,方海脚步都停下来,说:“给姑娘捏个孙悟空吧。”

说话就说话, 自己还舔一下嘴巴。

赵秀云觉得离家挺近的了,想想说:“待会让他们自己来挑吧。”

这种多半不是拿来吃, 是拿来看的,总得让孩子选一个最喜欢的。

方海倒是想吃,说:“我还没吃过这个。”

老家那片没有卖这种的, 是门老手艺。

赵秀云也是头回见,只觉得苗苗会喜欢,人家捏的跟她画的是一个意思,催促道:“快点回去叫他们。”

还嫌男人推着自行车慢, 自己抓紧走两步。

进巷子口,赵秀云脚步慢下来,说:“咱家门口是不是有人啊?”

她眼睛没那么亮,现在其实天还是蒙蒙的。

方海定睛一看, “咦”一声说:“小麦和大米吗?”

过年过节的, 怎么上家里来了?

赵秀云心里一咯噔,跑过去。

姐弟俩是半夜里进的城,已经站在院门口踌躇不定好一会,既无处可去, 又怕给人添麻烦。

小麦几次举手想敲门,都落下,出门太仓促,连身厚实衣服都没有,只能抱着双臂发抖。

可怜样,把赵秀云吓坏了,赶紧问:“怎么回事你们俩?”

她一边说话一边开门,把人拉进屋,给倒水拿衣服。

小麦喝下去口热茶,才说:“没事,就是来给赵阿姨拜个早年。”

这又是说的什么话,糊弄谁呢。

赵秀云严肃起来,说:“老实说!”

小麦是自己难开这个口,想想问:“赵阿姨,我们能在这住两天吗?”

学校放假不让住,招待所要介绍信,同学更是不要想,哪家的住房不紧张,小麦算来算去,除了睡大街,只有这一条路走。

赵秀云心软成一片,说:“当然可以。”

她话音刚落,成高兄弟俩从楼上下来,一下变得有些尴尬。

小麦要是知道赵阿姨家里有客人,肯定不会来,这会赶快站起来说:“我想想又觉得太添麻烦,今天就回去了。”

她一动,大米就动,吸吸鼻子打喷嚏,冷的。

这孩子向来是有姐姐在的时候不怎么说话,不过私底下还是挺活泛的,十四岁的人,已经有一点少年气的样子。

赵秀云瞪眼说:“出去以后就别来,你跟我上来。”

人多,她是不好问怎么回事,难道真的不问吗?

方海把大米按下来,又给几个孩子做介绍,上楼把几个女孩子叫起来——没敢进房,光敲门。

敲门声“咚咚咚”,另一间房里的小麦只有苦笑,说:“我妈想给我说亲。”

她今年在上高一,心思多放在挣学费上,成绩不说大好,介于大专和本科之间,鱼跃龙门眼看这一步,怎么亲生父母总想着拖后腿。

赵秀云眉头微拧,说:“你年纪都不够呢。”

法律现在说是规定十八岁才能结婚,不过乡下多的是孩子三四个还没去领证,大家都只认摆酒。

小麦嘴角扯一下说:“说是先定亲,定完接着念,人家还可以供我上学。”

说得跟好事似的,她已经在家里闹好几天,只觉得一切都很可怕。

哪个年头了,还搞包办婚姻这一套,赵秀云都气笑了,小麦那对父母,她真是不提也罢,想想说:“你们就在家里先住着,过完年再说。”

不是不给解决,是大过年的,为这些事犯不上。

家里多两个人,连空气都热几分,禾儿看到人多就疯起来,一天天没个消停,大年初一到初五,一帮子人进进出出,好像藏着什么秘密。

赵秀云是忙着小麦的事没空管,方海是觉得不对劲,怕闯什么祸自己兜不住,有天把几个一窝堵在家里,问:“老实交代啊,这几天干嘛去了?”

他肃着脸,别人会怕,禾儿不会,坦坦荡荡地说:“才不告诉爸爸。”

又保证说:“不是闯祸。”

看来她也知道大人怕的是什么,方海对她的信誉没什么信心,看一眼犹犹豫豫的外甥,说:“别纵着妹妹啊。”

王成高有些尴尬,到底是应下来,等姨父不在,和表妹说:“要不咱们不干了吧?”

禾儿小胸脯一拍,说:“天塌下来我顶着。”

又催促道:“走吧走吧,再不去来不及了。”

他们这几天也没干别的,就是做点小生意。

这事还得从大年初一说起。

年初一,王灵灵不小心把收音机摔地上摔坏了,有些不知如何是好,毕竟这还是个大件。

但禾儿不甚在意,说:“没事没事,弄个零件,爸爸换一下就行。”

她其实也不会修,大话说得震天响。

方海是真会修,不过一时半会没空,零件买回来一直放着。

王成天索性就给修了,引起一阵夸赞,他反而不好意思说:“这也挺简单的。”

他哥本来还拦着他,怕给修坏,毕竟老家供应不够,不像沪市是大地方,别说买零件,哪怕是买收音机都得托关系。

但王成天去上大学一学期,别的没学会,这些还真懂不少,到底是在省会念书,说:“要是有零件的话,自己拼一台都行。”

王成高听这话叹口气说:“也就是沪市供应足,在老家这些都是宝。”

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弟弟有这本事,不然去学机械什么的倒是好。

本来就是话赶话,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禾儿马上撺掇说:“那要是拼一台收音机带回老家卖,应该能赚很多钱吧?”

说起钱,其实也撞在王成高的心坎上,他是想着这回实在太给人添麻烦,他小姨花钱那个劲,谁看了不心疼,有心填补一点。

小麦更不要提,双方一拍即合,但也有个大问题,买零件要钱啊。

禾儿眼睛一转,掏出自己和妹妹的全部积蓄小两百,小麦秉持着对赵阿姨的信任,也拿出两百,加上王成高这回带出门的钱,总共凑出八百块。

八百块,可是一笔巨款。

小麦路子多,加上禾儿爱走街串巷,两个人到处张罗,收回来不少东西,仗着大人忙,全在房间里堆着。

王成天拼拼凑凑,装出二十台收音机来,都好用得很。

王成高是早当家的人,心想带回去一台最少能卖个六十,按出资分,他净赚二百,别的不说,这回花小姨家的钱都能还上,到时候直接给禾儿全寄过来,不然他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。

小麦是想着多攒点,等高三她和弟弟就专心复习,争取考上大学。

禾儿一派简单,只喜欢看着钱罐子里的钱更多,苗苗更是没什么花钱的机会,觉得怎么样都行。

总之,几个孩子都想得挺好的,各取所需嘛,但很快就被上一课。

也不是别人,正是空出时间要打扫房间的赵秀云。

第186章 支持 第三更

赵秀云最近都比较忙, 主要是因为小麦的事情。

她特意走的公社妇联的路子,让人去过一次小麦家, 一般人都怕领导,大队干部也一再保证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。

这件事办得其实不难,但她走访之后知道,像小麦这样年纪不大,被家里叫着结婚的女孩子多得很,有的不一定是逼,孩子自己是愿意, 都是些没读过多少书的,觉得十五六岁结婚就是该结婚的年纪, 不懂什么法律不法律的。

不是所有人都有小麦这样的超脱,或者说,她才是最最最少数的一撮人。

沪市还是全国最大的城市之一, 近郊大队都这样,偏远地区可想而知。

赵秀云带着一帮有空的同学们,在附近几个农村地区做普法和女性保护教育,之前那次是针对全市初高中生的, 效果很不错,当然也有一些家长是反对的,觉得有伤风化,但小部分声音没压下大部分。

市卫生局、妇联、教育局等多个单位都大力支持, 赵秀云他们是自愿去做壮丁, 之后会再有更多的媒体方面的宣传,也算是大规模的联合教育活动。

这样忙起来不是小事,难免忽略家里。

反正孩子渐渐大,不用人天天盯着。

赵秀云是一直到快初十, 才有空歇一歇。

她也是歇不下来的人,想着好几天没打扫卫生,拿拖把要里里外外收拾一遍。

本来孩子的房间她是不给扫的,这一两年都让她们自己收拾。但想着苗苗的房间现在住的是两个外甥和大米,她总不能叫客人动手,算起来也有大半个月没进过这间房。

以至于自家地方,凭空多出那么多东西,她都不知道。

禾儿他们一般是白天去收东西,有时候是人家家里坏的收音机,更多是东大桥桥洞下那一片,一帮子无线电爱好者每天下午都在那相互学习,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小交易市场。

他们一般都会买点零件或者坏掉的东西回来。

回来之前,得有个人打前阵,虽然知道家里没大人,但还是得看看情况。

一向是禾儿,她最机灵,今天推门的时候就觉得不对,看到妈妈的时候心里一咯噔,面上笑嘻嘻问:“妈妈,晚上吃什么?”

吃吃吃,赵秀云没好气道:“妈妈的肉你吃吗?”

禾儿不搭腔,讪讪笑。

打量谁看不出来她有事瞒着,赵秀云说:“去,都叫回来。”

有一个算一个,到家里排排站,方海接孩子们后脚,“哟”一声说:“不是说没闯祸?”

禾儿真没觉得是闯祸,还颇有些理直气壮说:“就是没有。”

赵秀云还没开始审呢,瞪他一眼说:“还有你的事,你也站好。”

天地良心哦,方海冤死了,说:“我不知道啊。”

话是这么说,摇摇头站边上,心想今儿不还他一个清白,他站死算了。

王成高有些震惊,别看他爸对他妈言听计从,但他妈是很捧着他爸,连脚趾甲都不让他自己剪。

他私心里虽然觉得姨父对小姨不错,现在还是大开眼界,这会第一个说:“小姨,不关他们的事,是我领的头。”

英雄好汉,一人做事一人当。

禾儿急急说:“是我让成高哥这么干的。”

七嘴八舌都说起来,生怕没被罚到。

赵秀云算是知道孩子多的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,只长一对耳朵可不够听这些话,一拍桌子说:“都闭嘴,成高你说。”

王成高一五一十,连到老家要把收音机卖给哪些人都想好了,乍一听计划好得很,但知道的人听起来错漏百出。

赵秀云很是无奈道:“我敢保证,你要是带着这些东西上火车,不遭偷也遭抢。”

火车站历来治安混乱,人群流动复杂,经过山区要是停下来,经常有人抢火车,随身点带钱都要小心翼翼,他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带着值钱东西啊,这么大一堆。

王成高也没坐过几次长途火车,准确来说,除开送弟弟去上大学那次,这次是第二次,有些惊讶道:“这么危险的吗?“

再老练,也是从没出过门的孩子,能知道什么啊。

赵秀云叹口气说:“禾儿,月婷妈妈在哪上班啊?”

禾儿有些转不过弯来,老老实实答道:“在火车站。”

钱花连年升职,已经是列车长了。

她这个年纪,还不明白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,王成高却领会过来,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赵秀云不管他知不知道,孩子要折腾就任他去,二十二的人了,走关系也是一门大学问。

她只说:“你要是能把路子走下来,才叫本事。”

一回两回的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,要做就做大的。

赵秀云已经从各方面嗅出社会即将迎来大变动,她这人有点爱钱,觉得靠自己双手挣钱不丢人,不然早几年不会让孩子跟着小麦他们跑。

尤其是这种事,最锻炼一个人各方面接人待物的本领。

做长辈的,总是盼着孩子更好。

王成高吃一惊,在他的观念里,读书人总是看不起做小生意的,士农工商嘛,所以一直没敢让小姨知道。

现在却觉得她这话很像鼓励,忍不住说:“这样不合适吧?”

他们起的头,现在又来说不合适。

赵秀云都想打他,说:“那就别干。”

到这一步,叫王成高放弃他也是舍不得的,还是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这真的也不能算闯祸,赵秀云挥挥手让孩子们散开,眼睛直盯着自家男人看。

方海叹口气说:“六月飞雪啊这是。”

赵秀云也没想拿他怎么样,挑眉问道:“真没你的事?”

“没有,我就是看他们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干嘛,问过一句而已。禾儿板上钉钉跟我说‘没闯祸的啊’。”

给人急的,脸都拧一块了。

赵秀云噗嗤笑出声说:“傻子。”

又吓唬人,方海嘴巴动动没说话,背过孩子捏她的手说:“我记着啊。”

记着就记着。

赵秀云嗔他一眼说:“洗菜去。”

现在家里吃饭的人多,做饭的人也变多。

赵秀云做饭的时候,个个都动起来。

小麦姐弟最积极,恨不得全包揽,王成高也干活,倒把灵灵她们三个小姑娘挤外面。

赵秀云是心疼小麦,索性说:“你们要都会做,今天就男人做饭。”

男人做饭?

小麦平常使唤弟弟,觉得是应当应分的,可在别人家看男人做饭,她还是头一遭,隐隐有些不安。

赵秀云拉她到外面说:“咱们今天也坐着等饭吃。”

不过话是这么说,还是忍不住探头看。

几个人里,大米最会做饭。

王成高那两下子是糊弄人的,他奶奶在世的时候,兄妹三个都是去长辈家吃饭,方海行倒是行,味道就差强人意,反而是大米,常年给姐姐打下手,煎炸烹煮无一不精。

能干啊这孩子。

赵秀云往常看他都觉得是姐姐的影子,这会说:“大米不错,你们都学着点啊。”

对大米来说,只要姐姐在的时候,好像大家都不会注意到他,今天是第一次,有些不好意思说:“我姐教我的。”

他就比王灵灵大一岁,王成高平常最惯着的就是这个妹妹,这回来沪市才觉得自己惯错地方了,小姨那么疼孩子,禾儿苗苗该会的家务没一样不会。

灵灵也十四,衣服都没洗过两次,是该叫她干点活了。

王成高心里怎么想且不提,小麦先替弟弟说:“他这算什么啊。”

也是习惯性,人家夸的时候贬低一句,大米嘴巴动动没说话。

赵秀云以前不觉得,这会察觉出不对劲,趁着没人看,偷偷拉小麦到院子里说话。

小麦还以为是说她家的事,没想到是说弟弟,有些奇怪道:“我是怕他太骄傲。”

赵秀云也不怕得罪人,只说:“人家夸你的时候,你妈要这么说你高兴吗?”

小麦自觉自己和妈妈的分量在弟弟那里是不一样的,仔细想想也有道理,说:“他十四了,也该讲自尊。”

聪明孩子,就是一点就透。

赵秀云拍拍她的肩说:“哪有人一辈子跟在姐姐后面过日子的,也得让他立起来。”

小麦大人一样叹口气说:“我老觉得他还是个孩子。”

自己还是孩子呢,差得又不多,才三岁。

赵秀云好笑道:“你啊,早当‘妈’可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
小麦心想可不是,她就跟弟弟的“妈”似的,把他拉拔大的,这会说句心里话道:“带孩子可烦了,我只要一想到以后结婚就要生孩子,更烦。”

平常看着稳重得很,对弟弟也照顾,但说句心里话,谁想过得这么累。

但按世俗来说,姐姐照顾弟弟好像是应当应分的,小麦这话说出来,又有点后悔。

不过赵秀云不觉得,说:“不瞒你说,我结婚以后有时候也后悔。”

不是完全过得不好,不是不快乐,但偶尔还是会有这样的念头闪过,只有经历过一样事情的人才会知道。

这一刻,两个人好像不单是长辈晚辈之间,更像是对等的朋友。

第187章 再见 第四更

外甥是怎么去找钱花谈的, 赵秀云没问过,倒是禾儿回来悄悄跟妈妈说:“表哥张不开嘴。”

当然张不开嘴了, 这个年纪,以为自己已经是能撑起一个家,需知有勇气求人才是最难的,要不是家里有长辈,吃过的苦头只怕更多。

赵秀云忙着给几个孩子打包要带回家的东西,说:“换你你好意思吗?”

禾儿想想说:“不好意思,我们占便宜了。”

钱花阿姨可以找人帮忙运输, 他们这些东西又大又挣不了多少,搭进去的全是父母的人情。这点, 她还是知道的。

赵秀云有些好笑道:“不能这么算。月婷爸爸升职,是你爸力荐。你王武哥哥第二年高考,是我一手辅导。交情这种东西, 本来就是有来有往。”

她有时候跟孩子说这些人情上的东西,外甥到底不带在身边,孩子二伯未必会教这些,再过一二十年, 这就能算世交,只要大家都在位置上,用得上的地方还多着。

王成高为托人办事不好意思,只怕钱芳是松口气, 不然赵秀云也不会叫孩子去。

她心里一本帐清楚得很, 孩子有时候是合得来就一块玩,大人却有更多的考量。

赵秀云知道孩子脸皮薄,说:“你是日子过太好,才会为占便宜不好意思。”

想出人头地, 哪个没先唾面自干。

她给孩子举例说:“像你姑姑姑父,原来还欠咱们家二十块,更别提住着老家的房子,一分房租没给过,人家现在不也能当做什么都没有。”

禾儿的印象里,叔叔伯伯们都不太好,姑姑姑父是挺好的,听到这段有些愤怒说:“那钱还了吗?”

怎么能欠钱不还呢。

小丫头气鼓鼓的,叫赵秀云莫名想到轮胎,吹点气就鼓起来,忍不住戳一下说:“他们搬到沪市的时候就还了。”

禾儿最不喜欢欠钱不还的人,说:“他们都有钱,为什么不早点还?”

“你都有钱,为什么每次买东西都得跟爸爸要?”

禾儿倒是供认不讳,但是说:“要是爸爸也需要,也可以跟我要啊。”

一张嘴会哄人。

赵秀云轻轻摇头,说:“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,二十块,看在你爸的面子上,我也不会去要,为什么不拖着,对他们又没坏处。”

禾儿心想,怎么能没坏处,起码她现在就不太喜欢姑姑姑父一家了,撅嘴说:“反正赖账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不过她又问道:“那为什么来沪市就还呢?”

“因为他们很快也是高知家庭了,就得要脸面,得立起来,得在我和你爸面前有一个起码的平等。”

一个大专生,一个大学生,就不能是从前的做派。

禾儿想想还是不解,只觉得这样的话人格就很有问题,她有些疾恶如仇,眼里揉不得沙子,说:“那也还是不好。”

这就是没吃过苦的孩子,看白就是白,看黑就是黑。

赵秀云收拾东西的手停下来,说:“你怎么知道咱们没有求他们的时候?”

说实在的,禾儿打有记忆开始,自家的日子就是比旁人都好过,好像没见过爸爸妈妈去找人帮忙,想起以前讨人厌的亲戚们上门的样子,有些震惊道:“我们吗?”

赵秀云心想,也不是没可能,亲戚情分能有几分?人与人还是要能相互帮助才是正经的,一味伸着手,就得接受永远低一等。

她没跟孩子说得太残酷,相对缓和道:“可能吧,妈妈也不知道。”

禾儿心里是不大乐意的,觉得以前都是人家找自己家,怎么能反过来,她心里也知道其中的区别,想想说:“我以后会做很厉害的人。”

多厉害?

赵秀云对孩子的期望就是考上大学,有一份好工作,能堂堂正正做人就行。

但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打击,只说:“行,我和爸爸等着享你和妹妹的福。”

禾儿胸脯拍得震天响,王成高敲门叫道:“小姨。”

赵秀云让他进来,禾儿看来看去,不用人说就出去。

正是在夫妻俩的房间里,赵秀云在给孩子们收拾衣服,说:“坐吧,椅子在那。”

王成高看得出东西是给自己带走的,说:“不用那么多,灵灵有衣服穿。”

小姑娘,总是要多打扮,赵秀云理也不理,说:“有话就说,不用你管。”

王成高这回来沪市,看到的全是新鲜事,说道:“我们跟钱阿姨说好,以后小麦负责送东西到火车站,她让人帮我们运到县城火车站,我再去拿。”

不单是收音机,老家供应不足,什么东西都好卖。

这样看来还算妥当。

赵秀云问道:“给多少?”

“按正常运费收。”

说到这,王成高还觉得不好意思,说:“我打听过,好像收少了。”

收多收少,对钱花来说都只是顺水推舟的人情,赵秀云没指望孩子挣多少,说:“没事。”

又问道:“那回去怎么办?”

一窍通,百窍知,王成高说:“我二伯家的弟弟没考上大学,也不想去厂里上班,在外面瞎晃悠,认识的人多。”

认识人多,就好做生意,亲爹又能护着,这样二伯母也不会因为二伯总是照应自家不高兴,大家都有好处的事。

这就对了,赵秀云心里是满意的,嘴上说:“到底不是什么明面上的事,你还是要少张扬,有正经工作要紧,这些都是次要的。也别看蝇头小利,你二伯帮你们不少。”

王成高也知道这个道理,顺便说:“我知道,不是你和二伯,我们过不上这样的日子。”

赵秀云不是盼着孩子能回报什么,能有心,他们能过好就行,说:“你要是想让人家不把你当孩子,首先是要挣得多,其次是要在你二伯面前立起来。”

老要让人帮衬,可不被当孩子。

王成高说起自家二伯,难免抱怨一句说:“只要不催我结婚,什么都好说。”

看来是深受其害啊。

赵秀云不禁问道:“你是压根不想结,还是因为你妈才不想的?”

要是后者,她现在立刻写信回去骂人。

王成高犹豫一会,还是说:“我是暂时不想结,灵灵这么小,成天念书还要五年,万一进门的是个我妈那样的……”

后面的话没说完,大家都懂。

赵秀云就怕他这样,耽误自己的姻缘,说:“也不是人人都那样。”

“我看好多人没自己的小家的时候还能顾大家,有了就顾不上。我这点工资,也养不活两个家。”

其实也是人之常情,王成高知道好几个哥们都是这样,他心底还是觉得弟弟妹妹更重要些,舍不得放下。

赵秀云也没阔气到说我给你养着,这对方海来说不公平,只能叹气说:“有好姑娘不想错过的话,就试一试。“

王成高倒是不太在意这个,说:“也还没有。”

要是有,这话就不能笑着说出来。

赵秀云没少跟成天和灵灵打听,说:“行,那回去路上小心,也别光顾弟弟妹妹,多照顾好自己。”

只有在小姨面前,王成高才会觉得自己是需要人照顾的,鼻头一酸,很快收敛说:“嗯,您也要好好的。”

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,赵秀云本来就憋着,眼眶也红起来。

这时候还忍得住,等送他们上火车,眼泪就往下掉。

交通不便,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几时。

方海只能悄悄说:“我和孩子在呢。“

好歹一家人是在一起,赵秀云惆怅几天,日子也得照常过。

更何况很快就开学,让她彻底顾不上这件事。

第188章 好奇 第一更

于震旦学子而言, 这个学期的新气象恐怕是多出三三俩俩的外国人,哪国的都有。

赵秀云上学期期末通过考试, 负责接待一位美国来的安娜。

安娜二十左右的年纪,青春靓丽,专业也是新闻,对中国的一切十分好奇,几乎是看到路边的杂草,都想按下快门。

可惜按照规定,他们是不能这么做的。

赵秀云每天都要反复跟她解释为什么不可以, 只觉得这个美国人屡败屡战、屡战屡败,很是叫人头疼。

不过也有好处。

安娜喜欢生活气息, 爱钻小巷子,尤其对十里洋场的老房子们感兴趣。

有些地方,说真的, 赵秀云都没太去过,倒是跟着人家钻个遍,有时候她带上两个孩子,连苗苗的口语也大有进步。

方海则是有点躲着, 他的岗位之前属于机密,按照规定要离一切可能的海外关系远一点,要不是这次接待留学生也属于任务,恐怕他媳妇连这个机会都没有。

多好的事情, 幸好没叫他拖累。

赵秀云也是第一次知道外国的生活, 毕竟以前的都是想象,禾儿回家会问妈妈说:“我们以后能去美国玩吗?”

正赶上吃晚饭的点,方海不屑撇撇嘴说:”美国人的地方,能有啥好玩的。“

禾儿想想说:“安娜姐姐说街上有很多小汽车, 家家都有冰箱彩电,嗯,还可以穿好看的裙子,她送了妈妈一件。”

赵秀云都没来得及拦,心想那玩意能叫裙子吗,简直就是块布而已。

说真是,方海还从来没见过媳妇穿裙子,好奇道:“什么裙子?”

赵秀云嘴角抽抽说:“我不穿。”

客人送的东西,怎么能不穿,多没礼貌,她平常可不是这样的人啊。

方海越发好奇,还要再问,接收到警告的视线,只能说:“咱们中国以后都会有的。”

大院长大的孩子,最是一颗红心,禾儿想也不想就说:“当然会有的。”

小姑娘只是天然对一切没见过的东西感到好奇。

赵秀云也是,她没见过的岂止这一样,转而问道:“是不是明天模拟考啊?”

“嗯,和中考一样考。”

禾儿读初一的时候,初中改成三年制,但对他们这届学生来说还是两年毕业,因此她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参加中考,功课紧、任务重,神经绷得紧紧的。

模拟考也是区统考,多半就能猜出中考能考多少,之后就是先填高中志愿,再中考。

本市最好的高中是一中,对禾儿来说不成问题,要紧的是能在中考里排第几,状元、榜眼、探花,后两名的关注度都没多少了,更何况是再后面。

她一心想“名留青史”,考前三的话就能上报纸,最近天天头悬梁、锥刺股。

不单她,孩子爸爸也在苦学,夜里两个人比谁的灯先暗下来。

赵秀云倒开始早睡,人家说上年纪,睡眠会更浅,她的心神好像放松下来,不像以前夜里要起好几回看孩子,有点风吹草动就睁眼。

睡醒一觉,看男人还在埋头苦读,忍不住摸枕头下的手表出来看,说:“一点了,还不睡啊你。”

方海也没料到这个点,赶紧说:“睡,马上睡。”

躺下来的时候叹口气说:“这书怎么这么难背。”

整个系统大抽查,文化考试里法律条例占大部分,没考好还要降职——当然,这多半是吓唬人的,但是丢人啊。

方海可没法丢这个人,只能临阵磨枪,不快也光啊。

学进去的东西都是自己的,赵秀云也没法帮他,只能说:“我看你背不少了。”

“马马虎虎吧,我现在一沾床,都想不起来自己刚刚背过的。”

方海说起来都有些着急,又要掀被子再确认一下,起来躺下的,再折腾都两点了。

赵秀云拽住不放,说:“你明天早上六点带学生出早课,快点睡。”

方海这个副校长,主管训练,这一届六百多名学生,几乎都是他亲自在带,早操心、晚操心,三十好几的人了,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啊。

他觉得自己还能撑,想想重重跌在床上,有些烦躁道:“谁谁谁,爱考几分考几分,老子就不信,还能把我调去街道是怎么的。”

都知道这种话是吓唬人的,他这个级别,这样的能力,要是真去街道算怎么回事。

但想想就让人屁股有针在扎似的,坐不住。

方海是凭空睁着眼,眉心都透着烦躁两个字。

赵秀云模模糊糊觉得他没睡,说:“你想看看安娜送的那件裙子吗?“

方海都快忘这茬,说:“看啊,你不是说不穿吗?”

赵秀云越过他拉开台灯,有些一言难尽道:“我是压根不敢穿,看了你就知道。”

老夫老妻,本来没什么,她今天是格外不好意思,说:“你眼睛闭上。”

方海眼睛灵,耳朵也灵,窸窸窣窣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,忍不住咽口水问:“好了吗?”

就换件衣服,能有多少功夫,赵秀云是捂着胸口的地方,私心里觉得这件裙子哪哪都不好,只有两条细细的带子,领口低低的,长度也知道膝盖上面,真是叫人觉得浑身不在家。

她揪着裙摆,试图把它拉长,发现全是徒劳,没主意到床上的人坐直,眼睛也发直看。

方海愣愣出神,只觉得灯下看美人,古人诚不欺我啊。

他的视线流连于每一寸在外的肌肤,腾腾像有火烧起来。

烧得赵秀云脖子根都红起来,风情中又有娇羞,问:“好看吗?”

她白天收到,就想着应该穿给他看看,除了这个人,她好像也没有胆子给别人看。只是真的这么做,又觉得实在害臊。

方海目光沉沉,说:“好看。”

好像要把人吃进肚,夫妻十来年,赵秀云看不出吗?

她无奈道:“快点啊,明天还得早起。”

到底是她主动挑的事,多少也有故意的成分在。

方海只觉得天上掉馅饼,什么法律条例他现在都顾不上,伸出手说:“这我可没法保证。”

男人,几岁都这德性 。

赵秀云拍他的掌心不说话,关灯睡觉。

第189章 解围 第二更

端午一过, 天气就正式热起来,家里早早吹上风扇, 因为一直没舍得买第三台,苗苗还是挪去和姐姐睡。

她还是个没什么学业压力的小学生,每天九点就上床,早起赖一会,赶上星期天还能睡到大天亮都不动。

整个家,数她最自在。

才八岁大,赵秀云从不太严格要求她, 成绩能保持,平常多动动就行。

因此, 家里常常是三个人闻鸡起舞,一个小孩子呼呼大睡,连早饭都是三个人轮流去买回来吃。

这天轮到赵秀云, 她拿上装豆浆的搪瓷杯出门,走到巷子口,就看到王雪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。

还不到小孩子该起床的点,赵秀云走过去问:“小雪, 你怎么自己在这啊?”

王雪看到熟悉的人也是有几分活泼,叽叽喳喳起来说:“我姐要回家,我爸妈去火车站接她了。”

二月份政策下来之后,知青们陆陆续续都返乡, 王雪的姐姐王梅也在其中, 估计是手续才办好。

赵秀云替她高兴,不过说:“行,那你在这等啊,不许乱跑。”

又问说:“吃早饭没有?要不要吃油饼。”

这年头, 别人家的油嘴巴都是不能碰的,小姑娘摇摇头,大人叫,她撒腿就跑。

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,赵秀云觉得好笑又可爱,回家说,下午遇到王雪妈妈陈翠心又提。

陈翠心现在就两个孩子,大的小小年纪去内蒙,一别数年,如今久别重逢,简直是喜上眉梢,说:“她那是高兴的,本来说也要去火车站接姐姐,我想着太早,没喊她起来,回来还给我甩脸子了。”

赵秀云笑着说:“我看你最高兴。”

陈翠心忽的叹口气说:“可不是,下乡的时候还是个孩子,回来就是拖家带口的。”

做妈的只觉得心疼,说:“出站的时候我都没敢认。”

将心比心,赵秀云想想要是自己,只怕会当场哭出来,不过捡好话说:“外孙多大了?”

说起外孙,陈翠心也是心花怒放,说:“大的四岁,小的两岁,都会叫‘外婆’了。”

她真是听着浑身都是劲,说:“回头家里坐啊,我先去买个东西。”

赵秀云也不耽误她,自己往家里走。

她第一个放学,张罗好晚饭,男人孩子才陆陆续续到家。

苗苗一回家就很震惊地说:“小雪姐夫长得好凶!”

只在校门口接一趟,常欺负小雪几个坏孩子吓得够呛。

赵秀云看看孩子爸爸,问道:“他凶还是爸爸凶?”

方海先嚷嚷起来说:“我长得一身正气。”

苗苗觉得爸爸也不是很正气,但她一点都不怕,说:“他凶。”

赵秀云只知道王家女婿是少数民族,据说长得人高马大,还没见过,寻思最多也就是方海那样,不要笑的吓人罢了。

第二天一看,心里也嘀咕说:“就这长相,说没犯过几桩大案谁信啊。”

岂止是她,陈翠心哪怕当年是点头同意女儿结婚,但从没见过人,第一次看也吓一跳,回家反复问说:“真的不是他强的你?”

王梅和妹妹大不相像,是个爽快性子,听完就笑,笑完还跟丈夫巴图说。

巴图为自己的长相也是十分忧愁,其实是顶好相处一个人,这回千里迢迢随妻子到沪市,最怕岳家人不接纳。

尤其他的汉语多少有点磕磕巴巴,讲还讲不快,简直是为难极了,恨不得手脚都用上,让人家知道他的意思。

赵秀云撞见他的时候,就是这么个情况。

纠察队、街道的人,一天要在巷子里转好几圈,乍见生人,当然要盘问几句。

一般像他们刚回城的,都有暂住证,得随身带着。

巴图还不太知道城里的规矩,一掏口袋是空的,急急忙忙想解释。

越解释,越说不清话。

赵秀云是模模糊糊猜出意思来,巷子就那么点大,觉得十有八九就是王家女婿,连忙解围说:“同志,他是说没带暂住证,但可以回家拿。”

巴图听力不错,猛点头,这一路上坐火车,巡警、乘务员谁都不查,那是路过一次查他一次,七天七夜,查得他都快觉得自己有罪。

有人帮忙说话,巡查员也是松口气,他都已经在估摸自己这点胳膊腿够不够人家一下的,问道:“哪家的啊?”

巴图慢慢说:“泰康里,117号。”

话音有点别扭,好歹听得清。

赵秀云心想,果然没猜错,说:“王雪姐夫吧?你认得路吗?”

巴图就是出趟门迷路了,听她说得出老婆妹妹的名字,赶快摇头说:“迷路了。”

真是实在啊,一般人好歹遮掩一下。

既然是认识的人,赵秀云索性领路说:“我带路吧。”

巡查员尽职尽责,跟着看过暂住证才放人。

女婿自告奋勇出门买酱油,结果这么回来了?

陈翠心直犯嘀咕,面上不显,只说:“麻烦你了啊小赵。”

麻烦不麻烦的都是次要,赵秀云说:“还是让他下次记得带暂住证,不是遇上我,就给扭送派出所了。”

谁说不是啊,只不过丈母娘女婿的,到底隔一层。

陈翠心没好意思直说,是等大姑娘回来才转告她。

王梅刚回城,一箩筐的事情要做,在外面跑一天才回家,听完先问说:“就是跟小雪最要好的小姑娘那家的吗?”

她下乡的时候妹妹才一岁多,没能照顾太多,心里怜惜这个孩子出生就吃苦头,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妹妹的事都打听清楚。

母女俩,哪怕多年不见,也是什么贴心话都能讲的。

陈翠心说:“是啊,小赵是个好人,还是大学生,以后你多打交道就知道。”

王梅想想从前的事,可不会只凭亲妈两句话,就相信人家是好人,不过说:“行啊,我不是从内蒙带了特产回去,我送过去,也该好好谢谢人家。”

她是初来乍到,不可能一个人去,陈翠心给女儿领路,王雪闹着要跟,王梅家两个也要妈妈,吃过饭变成一大家子齐出动去串门。

第190章 能人 第三更

赵秀云是第一次见王梅, 都是听陈翠心母女提起来的多 ,但她并不是疏于交际的人, 对着谁都很热情。

这样子的人,一看就是心眼不少,说真的,王梅乍见是不太喜欢的,她喜欢一眼看得透的人,不过没表现出来,只说:“巴图今天给赵姐添麻烦了。”

她也二十三四, 跟着妹妹叫“阿姨”显然不太合适,只能各论各的。

赵秀云只招呼他们坐, 又倒茶又张罗切西瓜,都弄好才开始闲聊。

方海也在,他早年在内蒙待过两年, 跟巴图还能略说几句,陈翠心男人松口气,他跟这个女婿委实不知道怎么说话,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, 只伸手护着两个外孙。

大的小的都像爸爸,长得虎头虎脑的。

赵秀云看着孩子就喜欢,摸摸他们头说:“小的才两岁吗?”

她看着怎么跟人家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。

谁不想孩子长得又高又大,王梅笑笑说:“生出来就八斤, 随爸。”

好家伙, 八斤,赵秀云“啧啧”两声,说:“那你可吃苦头了。”

谁家孩子长得胖不夸好福气,哪个会想到做妈的生孩子的苦, 王梅也就被亲妈问过一句,这还是第二次。

以小见大,她不得不承认她妈说的没错,这位赵姐人是不大赖的。

她收起自己的偏见,又闲聊几句,话题转到工作上。

举凡是回城的知青,没工作有户口就是大问题,市里的人越来越多,一份工的竞争更是激烈,甭管是前门后门,可都不好走。

陈翠心的意思是,她的工作给姑娘,她专心在家带孩子,女婿有把子力气的话,做苦工还是容易的,这样日子也能过。

但王梅显然不这样想,只是没当着外人的面反驳亲妈。

赵秀云看在眼里,等客人都走,跟男人嘀咕说:“我看这个姑娘不简单。“

她说的话,十次有九次半都是对的。

方海刚刚没好意思在别人家媳妇身上多停留,跟巴图聊得挺起劲的,想想说:“我看着就觉得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。“

跟其他人没啥两样。

赵秀云也只是一种感觉,说:“等着看吧。”

这一等,就是到暑假 。

禾儿中考结束,彻底放飞自我,每天早上都和小麦他们一起出门。

本来赵秀云是想着,小麦放假不想回家的话,可以住家里,但她不肯,自己跟同学家租了一间空房,内外拉帘子和弟弟凑合着住。

孩子有心气是好事,赵秀云也不能强叫,相信他们心里有数,连过问都不过问。

自打改革开放,沪市的新鲜东西一茬多过一茬,明面上是没什么,私底下卖的全是什么香江、宝岛的东西。

年轻人胆子大,穿的衣服更是一天一个样。

纠察队的人忙得不行,到处追着小摊小贩们跑,常常是扯一嗓子,一群人扑腾四处钻。

赵秀云撞见过好几次,寻思这身手很该去参加全运会,是严令禁止孩子们凑这个热闹的。

风气陡然有些紧,方海回来都说,具体政策还没出来,现在被逮到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
禾儿他们最多是去淮国旧买东西,那儿是国营的,眼疾手快也能淘到不少好东西,再送到火车站,运往老家县城的王成高手上。

他们这样谨小慎微,有人胆子大啊。

禾儿这天一脑门汗跑回来,喝一大口水跟妈妈说:“我看到王梅姐姐了?”

街头巷尾地住着,看到有什么稀奇的。

赵秀云不以为意说:“在哪看到的?”

禾儿走街串巷,这方圆十里有什么,可以说是比妈妈更清楚,压着声音说:“在八角口。”

八角口其实是妇女们自己私底下在叫的,正经名字没有,但大家都知道,那儿在卖市面上没有的东西,归一个叫“吴哥”的人管,十步一哨,五步一岗,一次都没被纠察队的人逮过。

当然,都传吴哥背后有大人物,只要你交管理费,他就能罩着你。

赵秀云是不太让孩子去的,眼睛一瞪说:“我看你是找打。“

禾儿赶快摆摆手说:“我没进去,是看到她从那儿跑出来。“

要是买东西的话,有什么好跑的,赵秀云一下子就想通,说:“她手上拿东西了?“

小摊小贩把货物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,毕竟那可是本钱,雷没劈到脑门上都不会随意丢掉的。

禾儿大概比划一下,说:“巴图叔叔拿着这么大的袋子,跑得老快了。”

管王梅叫姐姐,巴图叫叔叔,赵秀云没顾上纠正她,乱了辈分,心有有计较,嘱咐说:“你别跟别人说啊。”

这时候做小生意可不是什么好名头,几个孩子做的事,赵秀云也是帮藏着瞒着。

禾儿又不傻,说:“我只跟妈妈说。”

真是每每叫做妈的心软成一片,没法追究她的罪状。

赵秀云无奈道:“就你会说话。”

禾儿吃吃笑,她就是专门回来跟妈妈说这几句的,很快又跑没影。

赵秀云微微摇头,又坐下来敲敲打打修椅子,小黄百无聊赖绕着她走,时不时小脑袋顶一下她的鞋。

乍一看是岁月静好。

隔没一会,禾儿又冲进家门,说:“妈妈,大事不好啦!”

扯着嗓子,生怕谁听不见是怎么着。

赵秀云被吓一跳,腾地站起来说:“怎么了?”

禾儿小声说:“街道的人好像在抄查?”

香江、宝岛的东西,都不是走什么正经路子来的,一查一个准,赵秀云不知道王家是怎么回事,示意孩子再去看看。

禾儿也机灵,出去又进来说:“好像是例行抄查。”

例行的话就不会挨家挨户,不是接到举报来的就行,其实街坊邻居的没秘密,不过是能藏几天算几天,赵秀云就怕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,松口气说:“那没事,你翠云孃孃不给开门就行。”

禾儿这才放心出门玩,赵秀云盯着门看,也没见孩子再回来,倒是方海一进门对上媳妇的眼睛,开心地说:“哟,盼我呢?”

想什么美事呢?

赵秀云示意他关好门,才问说:“现在是个什么章程?怎么感觉纠察队的人查得越发紧了。”

纠察也是公安系统的,方海多多少少听过点风声,不过不提,只说:“让孩子这两天少去那些地方转。”

市里已经有好几个群众自发组织的小型市场,都是摸黑交易。

本来小孩子嘛,纠察的人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,连教育都懒得多说一句。

赵秀云知道这样说就不是小事,想想跟他说:“禾儿说撞见王梅从八角口出来。”

方海这下相信媳妇说的“不简单”几个字了,能干这种事的,一来胆子都不会小,二来得能周旋,吴哥的门可不是对谁都开着的,王梅一个十年没回过沪市的人,才回来就能搭上八角口的人,可真是厉害啊。

都是街坊邻居的,他说:“那你提醒一句吧。”

怎么提醒,也是有窍门的。

赵秀云吃过晚饭到王家串门,先是闲聊,再不经意提起说:“老方这两天和纠察的人不知道在忙什么,都不回来吃饭,我也懒得做,瞎糊弄糊弄就得。”

本来话题不该到这的,王梅心念一动,笑着说:“那正好,巴图明天在家做手抓饭,来家里吃吧。”

这话传得真是一点都不费劲啊,人家连怎么走这个人情都想好了。

赵秀云倒是推几句,不过盛情难却,最后还是答应,心满意足回家宣布说:“咱们全家明天去王雪家吃饭吧。”

她还没吃过手抓饭呢。

禾儿虽然奇怪为什么好端端要去别人家吃饭,毕竟她这一代的孩子,是被教育者饭点都不能从人家门前过长大,但听到是手抓饭,很是好奇道:“用手炒吗?还是用手吃?”

赵秀云点她的脑袋说:“用手炒,得是什么手啊?”

禾儿来劲了,说:“铁砂掌就是这么练的!”

她绘声绘色说怎么练,吓得妹妹暗淡无色说:“练这个肯定很痛,我不做副帮主了。”

副帮主?

赵秀云问道:“你们是什么帮派?”

禾儿觉得妈妈不懂金庸,说:“当然是丐帮了。”

老方家的列祖列宗不知道看到子孙后代一心想做丐帮人,会作何感想。

赵秀云反正是挺愁的,生怕她们哪天真上街要饭去。

只有方海不关心这个,说:“奇怪,不是新疆人吃手抓饭吗?”

这有什么好奇怪的,赵秀云说:“巴图妈妈是新疆人。”

方海更奇怪了,说:“你连这个都知道?”

赵秀云反问道:“我看你跟巴图聊得挺好的,没说这个吗?”

方海仔细回忆,笃定道:“没有。”

没有就没有吧,赵秀云浑不在意,一心期待着明天的手抓饭。

倒不是图好不好吃,主要是贪新鲜。

孩子们和妈妈一样期待,禾儿白天出门,下午早早回家,顺路到少年宫把妹妹捎上。

苗苗放暑假的课比上学的时候多,一天几乎都在少年宫。

也是她坐得住,别的孩子最多画两个小时,她能画一整天不带停的。

老师常感叹说:“有天赋,又勤快,将来书画界有她一席之地。”

说真的,赵秀云这样农家出身,依然觉得读书是最重要的,这种高雅的事情得是富贵人家才行。

但老师说孩子有天赋,她就舍不得给耽误,加上苗苗自己喜欢,学习上也协调得过来,就想先学着再说。

也不花什么钱,就是费衣服。

每天不是这里蹭一下,就是那里,衣角永远一团墨。

幸好夏天孩子都是自己洗衣服,不然有得人烦的。

赵秀云无奈也不说,这会只道:“去换件衣服吧。”

去人家家里做客,总得打扮整齐。

苗苗一溜烟上楼,她难得动作快一次,可惜爸爸还没回家,母女三个痴痴看着门。

方海紧赶慢赶进家门,只觉得这三张脸如出一辙,全然没有自己的参与,笑着说:“我换个衣服啊。”

他一整天都在太阳底下,浑身全是汗臭味。

禾儿一个劲地催促道:“爸爸快点儿。”

方海被她喊急了,衣服纽扣都扣歪。

赵秀云帮他弄好,说:“马虎。”

亲昵又自然。

方海嘿嘿笑,露出一口大白牙,这个时候看着居然还有几分年轻,尤其还穿着新衣服。

赵秀云忍不住看说:“这件是挺好看的。”

就是没什么机会穿,他平常上班都要穿制服。

方海觉得都差不多,还说:“料子挺好的,下次别给我做了。”

这话真是听起来几分气人,赵秀云气鼓鼓说:“没下次了。”

禾儿对爸爸也有些恨铁不成钢,说:“爸爸你应该说‘很喜欢’,然后跟妈妈说‘谢谢’。”

小丫头,话一套一套的,平常也是这么哄着父母。

方海掐她的脸说:“知道了。”

又说:“不急着走吗?”

急肯定是急的,禾儿拽着妹妹撒蹄子跑。

夫妻俩被落在后面,方海悄悄握媳妇的手,很快撒开,说:“你穿新衣服好看,我不用。”

赵秀云两套都吃,没说什么,觉得父女俩的嘴恐怕都用来哄她了,眼看孩子走远,赶紧大步追上。

一家四口到王家,巴图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干活,举着锅铲出来跟客人打招呼,他好似很不耐热,浑身都是汗又进去。

禾儿好奇手抓饭,跟着往里走。

就是赵秀云跟主人家问过好都说:“我也看看是什么样。”

她一动,家里剩下两口也动。

方海长得高,坠在后头伸脖子看,没看出什么来,倒听见媳妇说:“我看巴图这架势就知道饭肯定做得好。”

嗯?上回夸大米会做饭也夸了两天。

方海心里有计较,寻思自己也得学两道拿手菜镇镇场子才行。

赵秀云是真心夸,没想到会引起枕边人的深思。

厨房里烟雾缭绕的,总不好老让客人这么站着。

王梅很快说:“外面坐吧。”

方海对女人话也不感兴趣,索性跟巴图请教怎么做饭。

禾儿有些失望于手抓饭原来和铁砂掌不一样,领着两个妹妹丢沙包。

但凡是不用跑不用跳的游戏,苗苗一准玩得好,赵秀云还见过她拍火柴盒。

各个牌子的火柴盒上印的画都不一样,孩子们会把有图案的那边裁成方方正正的小片。

拍的时候有画的那面朝上,一人出一张,谁先把画翻过去,可以赢得对方那张。

这游戏其实激烈得很,翻过去,孩子们要叫,翻不出去,也要叫。只有苗苗不悲不喜,一脸菩萨样,翻过去说“我赢了”,没翻过去说“到你了”。

赵秀云有时候都觉得,要是自己坐孩子对面,都能给气死。

别的小朋友有时候也很生气,但架不住苗苗手里的火柴盒花样最多,都想跟她玩,殊不知凑这些费家里另外三个人多少力气。

王梅只是觉得这孩子文静稳重,看一会忽然开腔道:“你觉得做生意丢人吗?”

其实谁都知道小摊小贩挣钱,但也都觉得丢人,尤其市场还没开放,还有前些年被吓怕了,谁家发财都是悄摸摸的。

赵秀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,说:“靠双手挣钱不丢人。”

不然没工作怎么办,一家老小喝西北风,或者学那些豁得出去的偷蒙拐骗?又不是饥荒时候一斤粮卖八块的黑心人,大家也只是想养活自己和家人罢了。

要赵秀云说,不如鼓励大家都去做生意,省得有那么多人没事做,成天里闲晃悠,沪市的治安是肉眼可见差起来,往前几年可以说是夜不闭户啊。

王梅大概料到她会怎么说,但真的听到,还是觉得慰藉,毕竟连父母都很反对,不由得说:“我昨天晚上仔细想,看到的是禾儿没错。”

不然好端端的,人家怎么来给她通风报信。

赵秀云倒没正面应,只说:“孩子天天瞎溜达,哪里见到都正常。”

当面撞见,街坊邻居都会当不认识,始终说起八角口有那么点忌讳。

都是当妈的人了,王梅不意外她会这么答,换个话题说:“我有个朋友‘收藏’一批英语磁带想卖,你有没有兴趣?”

赵秀云是大大有兴趣,说:“该多少多少啊,我最知道价了。”

都是过日子的人,顺着这个往下聊,相谈甚欢。

赵秀云其实挺好奇王梅一个多年不在沪市的人,哪来那么多路子,但她肯定不会问,毕竟各人发财有各人。

倒是隔几天,方海隐隐听说几句,回家跟媳妇说:“王梅他们是一大批沪市知青一起到内蒙的,那儿有狼你知道吗?”

赵秀云摇摇头说:“狼怎么了?”

“狼饿急吃人啊,可不盯上细皮嫩肉的知青们。不过他们运气不错,正好被人救了,你猜是谁?”

巴图呗。

原来是英雄救美,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的戏码啊,怪道两个人不搭噶,居然凑成夫妻。

赵秀云都懒得猜,只是比较好奇说:“被救的还有谁?”

她怎么就这么灵,方海有时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,说:“工会副会长、市委办公室后勤主任、机械厂车间一把手,这三家的孩子。”

早年这些人不是在牛棚就是在干校,子女们下乡都会自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建设,现在回到岗位上,一大家子当然又都过得不错。

赵秀云不得不感慨道:“王梅的运气是真不赖,毕竟患难见真情,有这两重关系在,难怪她吃得开。”

方海也是这么想的,不过夫妻俩几句私房话,说说也就罢。

连赵秀云都没料到,这件事后头跟他们一家的关系大着呢。

第191章 迷信 第一更

七月里头出中考成绩, 禾儿没能考全市第一,而是第二, 小丫头闷闷不乐好几天。

她觉得自己都这么努力了,照理就可以得到想要的,毕竟从前的人生也总是这么顺。

方海其实也是替孩子失落的,本来他都觉得女儿十拿九稳,没想到就差这几分,特意去打听过第一名的情况,回来说:“人家爸妈都是震旦教授, 还一个学文、一个学理,你们就遗传了妈妈, 肯定差一点。”

看样子他居然还挺自责的。

禾儿觉得爸爸这套话乍一听很有道理,又有些伤人,转而安慰道:”她肯定没有我会翻跟斗。”

妈妈也说, 家里是能文能武,她觉得遗传爸爸也挺好的,她有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梦,不会武功怎么行?甚至想想自己要是不像爸爸像妈妈, 嗯……那就会像妹妹一样。

苗苗坐在小凳子上踢腿打哈欠,被姐姐忽然看一眼,歪着脑袋,好像在问“怎么了”。

禾儿一下子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, 说:“哼, 等高考的时候我会考得更好的。”

她立下宏图大愿,晚上吃饭的时候还要再次郑重宣布。

掐指一算,再三年就该高考,赵秀云心里是舍不得孩子的, 但只说:“好,妈妈等着。”

她其实对这个成绩已经很满意,加上女儿年纪不大,前十里数她年纪最小,哪怕是第一名也大禾儿一岁。不能算找借口,人家就是比她多出学习时间,再给一年,还指不定怎么样呢。

世人酷爱少年“神童”,禾儿这个第二名得到的关注也不比第一名少,就拿巷子里的人来说,天天踩破门槛沾喜气,就好像她是什么财神爷。

有人来,就得好好招待,禾儿有些不胜其烦,尤其是大家要反复强调她是第二名这件事。

总之她没能在家颓废几天,就重新出门了。

赵秀云很是松口气,跟自家男人说:“她没能拿第一,其实我是高兴也不高兴的。”

方海不解其意,问:“有什么好高兴的?”

他都替孩子沮丧好几天了。

赵秀云看一眼四周才说:“咱们村的老瞎子你记得吗?”

老家的人,光有个名字,方海总是得费大气力才能想得起来,但老瞎子他是印象深刻的,皱着眉说:“我记得他会算命?”

老瞎子解放前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会算命,前头那些年真是苦头吃尽,不单一只眼睛看不见,还有条腿也是跛的,上年纪的老爷子,身体不大好,吃不饱穿不暖,赵秀云心里觉得挺可怜的,只要回村,就给他送点东西。

说真是,她是不相信这些的,只是有些敬畏,人于天地无敬畏,也不是好事。

老爷子晚年不爱说话,每次都只说谢谢,只有一次说:“你事业会顺遂,夫妻恩爱白头偕老,女儿们都大有出息,不过小孩子不可太顺,福气过满易折。”

说真的,赵秀云当时听完是有点不高兴的,但也没放在心上,只是再下一回回老家的时候,听说老瞎子去世,就在跟她说完那些话的第二天。

她原来觉得夫妻恩爱是个笑话,那会连方海的面都没怎么见过,早把这几句话抛之脑后,是最近才忽然想起来的。

有些事,真是经不起琢磨,赵秀云把老爷子说过的话说完,又说:“你想,一般人都会说‘子女有出息’,他怎么单单说女儿?”

方海是完全不信这些,还觉得荒唐说:“你帮他,他还咒咱们?什么人啊!”

又说道:“他认识你,肯定知道你生两个女儿啊。”

赵秀云反正怎么想怎么奇怪,说: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孩子的事我只希望小心再小心。”

这话倒是真是,被她这么一说,方海心里也毛毛的,说:“不过他说白头偕老,倒是句好话。”

举凡搞算命的,都不会只说好话,人家都是好坏参半。

赵秀云睨他一眼没说什么,又特意观察过孩子好几天,确认她照常天天出去玩才放心,但仍然对她难得的和颜悦色不计较。

禾儿有生以来,觉得恐怕这个暑假的妈妈是最大度的,心里悄悄酝酿起别的事。

不知道是出于母女间的联系还是什么,赵秀云很快觉得孩子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对劲,这天趁着吃晚饭问道:“你这两天都去哪了?”

禾儿倒是一派坦然说:“跟小麦去收旧书了。”

王成高在老家搞个租小人书的摊子,最近很是需要各种画册,反正需要什么,她们就四处找什么。

这件事赵秀云也知道,还在同学里帮忙搜罗过不少,但做母亲的直觉让她半信半疑,追问道:“就干这个了?”

禾儿心里什么念头都闪过,面上自若道:“对啊。”

母女俩都在看彼此,好像伸着爪子在试探什么,其他两个看不明白,干脆埋头吃饭。

赵秀云把自己的疑心收起来,说:“行,那你忙你的吧。”

禾儿心里一咯噔,大事不妙啊。

第192章 回放 第二更

时间倒回暑假开始的时候。

七九年的高考有别于前两年, 只允许应届考生参加,老知青们考回城的心思落空,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落实政策回家。

按规定,户口接收只能办一个人的,已婚知青们除离婚别无选择,像王梅这样举家搬迁回城,是要花大力气。

其中也有她父母的大功劳,直接把家里的西屋过到大女儿名下,有房子, 就有空出的户口,街道的手续会好办许多。

不过能这样的人家太少, 各家都是挤得住不开,家庭矛盾陡然增多。

这还是只有一个人回来的。

也有些人是拖家带口,政策上虽然不给办户口, 但以探亲的名义还是能办得下暂住证,家里住不开的就住到外面去,永通里那片原来就住得鱼龙混杂,因为房租便宜, 现在更是挤得满满当当。

赵秀云有几个地方是明令禁止孩子们去的,那儿就是其中之一。

禾儿本来也没想着去,她从放暑假就开始到处找书,尤其是带字带画的什么都行, 据成高哥哥说, 老家的小书摊火爆。

别人想学都没法学,人家没办法像他们这样弄到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书。

这当中少不了沪市几个人的努力,每天早上,禾儿出门的时候, 都会在路口等一下王月婷,然后和小麦姐弟俩汇合,说一下今天要去的地方,两个人一组分开干活。

王月婷家里其实不缺钱,不过她妈钱花觉得这个年纪了,别人家的能文能武,自家的是给点糖就能骗走,想让她多历练,加上她自己想跟好朋友一起玩,天天别提多殷勤。

两个漂亮小姑娘,防人之心不可无,禾儿轻易也是不钻小巷子的,但凡事有万一。

那天禾儿本来正挨家挨户敲门收书,反正有点收破烂那个意思,有个小豆丁不知道从哪钻出来说:“姐姐,我家有书。”

看着才五六岁大的小男孩,禾儿对他没什么警惕心,说:“你们家大人知道吗?”

有的小孩,就想换两个糖果钱,背着大人或者哥哥姐姐偷偷卖的。前两天还有个孩子,卖的是什么清朝孤本,禾儿哪里知道,只看保存得不错,给他两毛钱就算,后来家里大人追过来又买回去,吵吵嚷嚷,不知道以为是她故意去骗孩子卖的。

小男孩点着头说:“知道,我妈妈在家。”

妈妈在家就行,禾儿两个跟着走,眼看巷子越走越窄,停住不动说:“你家在永通里啊?“

小男孩想半天,说:“是吧。”

他还太小,认得路说不大出来。

早说是这,禾儿才不浪费时间,头摇得拨浪鼓似的,说:“那我们不走了,你把书拿到这儿来吧。”

妈妈说的,君子不立危墙之下。

孩子出落得越发水灵,总是叫人没有一处不操心的,赵秀云是早晚要跟女儿们念叨。

小男孩不大愿意,说:“我拿不动。”

更奇怪了,他妈妈不是在家,拿不动可以叫大人拿啊。禾儿起疑心,说:“我不买了。”

说完拉着王月婷跑,任那小孩子怎么叫都不停,跑出老远还在说:“下次别来这……”

这事,她怕挨妈妈骂,就没提过,也没放在心上,谁知道过几天又看到那小孩,蹲在路边捏泥巴。

小手小脸脏兮兮,禾儿是路过,正要走就被脏手拉住说:“姐姐,你还买书吗?”

全都是泥,给禾儿气得说不出话来,差点骂人,看在对方是个孩子的份上没好意思计较,憋着气说:“不买!”

小孩子是一时性急,缩回手赶紧道歉说:“姐姐对不起。”

又说:“我们家真的有很多书。”

这么大的孩子,顶多是手里头的看腻了,想换钱买别的新的,越是这么说越有鬼。禾儿现在也觉得自己是“走南闯北”,对识破这些“阴谋诡计”很有一套,想也不想就拒绝说:“我不买。”

说完走出几步路的时候听见其他孩子喊:“小瘸子,还不赶快回家看你瘸子妈去!”

“我才不是瘸子!”

禾儿回头望,小男孩气得脸都红了,能蹦能跳的,腿脚好得很。

那多半是他妈妈真的腿脚不灵,不然小孩子不会这么说的。

禾儿本来也不是硬心肠的孩子,为上次的无端揣测自责,想想问:“书你还卖吗?”

小男孩忙不迭点头,又有些垂头丧气说:“我搬不动,要有人去我家拿。”

永通里名声在外,解放前是本市有名的花街,据说生意一直没断过,禾儿心里是搞不太清楚花街是什么,但模模糊糊知道不是好地方,尤其是女孩子绝不能去。

她自己还是该警惕的警惕起来,想想说:“明天吧,明天这个点你在这等我,我叫人来。”

不过心里觉得顶多是三瓜俩枣,不想让人太失望而已。

第二天她叫上小麦和大米一起去,毕竟人多势众,什么也不怕。

大米一个人跟着叫土豆的小孩子进巷子,其她几个望风,只得人没出来立刻去找大人来。

进去又出门,大米一脑门的汗说:“这也太多了,整整三大箱子!”

他看了,几乎都是现在没什么人在卖的,好些他都没看过。

禾儿吃惊道:“我还以为他说的很多是十几本呢。”

苗苗这么大的时候,大于十的数字就是超级多了。

大米伸手比划着箱子有多大,说:“咱们干一天都未必有这么多。”

市面上流通的书都是那几本,走得多了估计就淘换不出什么新鲜的。

几个人本来以为已经把沪市转得差不多,现在看来漏网之鱼还是挺多的。

小麦想想说:“要不我去一趟吧?”

这么多书,总得得到人家家里大人的准话,别回头又来找,大米还不大会谈这些。

禾儿有些不放心,猛摇头说:“绝对不行。”

小麦这个年纪,已经是大姑娘,也很犹豫说:“那怎么办?”

都已经来到这了,什么都拿不到岂不是耽误时间。

大米只好被委以重任,头回自己磕磕巴巴把事情谈下来。

连跑来跑去做搬运工,都只有他一个。

土豆跟着跑,一次抱两本三本,禾儿翻着看一下,有些着实很旧,但都被细心收拾过,要么贴上胶布,要么包上书皮,细致写着书名,总之都挺好的。

小孩子是做不到这么精细的,十有八九是大人,尤其是这一手字,更不像是没读书过的人写的。禾儿心中起疑,和小麦交换眼神。

永通里不能去,附近又不是没有别的巷子,小麦出去转一圈,回来说:“土豆爸爸认识字的,以前还是小学老师。”

像禾儿这么大的孩子,已经知道从前的知识分子境遇不好,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,怎么会住在永通里。

她面露疑惑,等小麦往下讲。

小麦表情也有点奇怪,不知道这话要不要跟一个孩子讲,说:“他爸跟他小姨跑了。”

这要是赵秀云,十有八九就跟孩子说是死了。

但小孩子总有一种百无禁忌,小麦还是照实说,她在乡间听过比这夸张的更多,并不觉得有什么,哪怕是公公儿媳,对她来说都只是一声“哇喔”。

严格来说,桃色新闻催生孩子们对男女之间的好奇和见怪不怪。

禾儿却是好奇地张大嘴,她其实也懂点,一脸不可思议道:“真的假的啊,那他妈妈呢?”

“嗯,好像是上吊的时候摔断腿,然后才搬到这里住的。”

各版本都很多,一时半会打听不出来。

禾儿一下子觉得这个叫土豆的孩子虎头虎脑、惹人怜爱,算给他妈的钱更多。

据唯一见过他妈的大米说,人躺在竹椅上,下半身不能动,上半身是好的,不知道伤得有多重。

按说萍水之交,禾儿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不过土豆好像没人跟他玩,打这天起,只要看到禾儿几个出现就黏上来。

他也是挺机灵的孩子 ,觉得人家需要书,自发地到处翻垃圾堆、旧货堆,找到一本就献宝似的拿过来。

有时候脏兮兮的,根本不能要,禾儿勉强也给他收下来。

但这件事给她启发,很快收书小队发展开来,一共有十来个孩子,反正是暑假,别看都只有那么点大,走街串巷的很能派上大用场。

禾儿很快命名把这命名为“丐帮”,自认为帮主,别提有多高兴,就是一直没敢跟妈妈提。

小孩子其实比大人胆子大,赵秀云是勒令他们只能小规模自己做这事,传出去到底不好,但孩子不会瞻前顾后,对赚钱的渴望完全克制不住,眼看事态已经演变成三四十人的队伍,这要换二十年前,做头头的好歹是个小资本家了。

禾儿才忽然有点害怕起来,不知道怎么跟父母交代,但正赶上她没考市状元,很是沮丧的时候,父母对她如春风般和睦,摔碎碗都不骂。

她的心里不由得不升起一丝希冀,觉得也许可以逃脱责骂,不过也不敢自己先开口。

可惜积水成渊,她的侥幸只是让爆发来得更猛烈而已。

第193章 爆发 第三更

按老传统, 农历七月不结婚,新历八月十八日是个顺日子, 翟燕和郑大会举办婚礼。

说起来还有点有意思,本校学子是禁止在校学生谈对象的,但不反对结婚,尤其是77、78级的学生普遍年纪大,不让人结婚不合理。

不过大家还是会低调办,只会邀请几个要好的同学。

赵秀云夫妇是媒人,一家四口都受邀。

一向收到请柬的话, 除非特别说明,否则家家只去一个人, 都不富裕,没得占人家便宜,所以孩子其实没什么参加婚宴的机会, 顶多吃过几次糖。

小孩子对这些事总是充满憧憬,哪怕是禾儿这个年纪也不意外,她甚至提前好几天想好自己要穿那件裙子。

改革春风一吹响,孩子们总是先响应的, 其实哪怕前些年,大人不穿红着绿,小朋友们也都还能打扮得花哨些。

赵秀云给两个女儿都做了新裙子,禾儿平常外面乱跑, 一直没有机会穿, 深觉得参加婚礼是个好机会,连配什么头绳都想好了。

小姑娘主意大得很,人家婚礼前一天,她连妹妹都给安排妥当。

方海倒不关心孩子穿什么, 人家平常也不大愿意听他的意见,只说“爸爸挑的不好看”,哪怕是从前偶尔能和他达成一致的小女儿,也在学画画之后,对亲爹偶尔的建议予以拒绝。

他只关心媳妇,问道:“你不是也买了新裙子,怎么不穿?”

样式还是新近最流行的,一位法国设计师刚在首都举办了时装秀,由外贸部、纺织部、轻工部联合举办,报纸头条都刊登。

当然,走秀服装于社会来说有些大胆,巧手姑娘都做了改装。

方海从百货大楼买回来的就是市服装厂改良后的最新款,抢手得很,用他的话来说“买的人这么多,谁穿都不如我媳妇穿好看”。

赵秀云拿到手也试过,腰是腰,屁股是屁股,裙摆也不短,到小腿肚中间。

只有夫妻俩在房间里,方海看得眼睛都直了,过后却一次都没见过媳妇穿,这会看孩子张罗着穿裙子,不得不问。

赵秀云振振有词道:“人家的大喜日子,我穿得得体就行,要那么好看做什么。”

也是颇有几分道理,方海面上应,其实心里不觉得这是实话,等孩子不在又问一遍。

赵秀云没办法,只能实话实说道:“我不好意思穿出去。”

说真的,她打小好像没怎么穿过裙子,尤其还要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小腿来。

她剖析自己一向很有一套,想想说:“我小的时候,我姐给我买过一件裙子。“

十一二岁的姑娘,含苞待放,学校里都是比她年纪大的男孩子,只穿两次,她就为那些流连于身上的目光不安。

也不光是男人,还有女人。

大家会说:“都长这样了,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,跟她姐一样,也是个狐狸精。”

她大姐赵秀丽未嫁之前名声不太好,主要是有俩男的为她打架打得人尽皆知,一个残,一个劳改十五年。

哪怕那俩都是自作多情,传来传去,也都是女人的错。

但于赵秀云而言,她一度很活在阴影里,哪怕到今天,可以鼓励孩子打扮,却从来很少在自己身上费功夫。

衣服换来换去都是那么两套,头发一年到头都扎得低低的。

方海听完只是生气,说:“关他们屁事。”

深恨自己当年没有早开窍,把人护在身边,不过他那个时候一穷二白,又能怎么样呢。有些事情不是越早越好的,只有合适的时候才算好。

赵秀云心里觉得也不关,但她穿上多少有些别扭,只说:“下次我再穿吧,到底是燕燕结婚,我就不太打扮了。”

这句也不完全是借口,毕竟新娘子要是最好看的。

于是第二天去参加婚礼,她穿得很素净,蓝色衬衫和黑色裤子,头发仍旧挽在脑后。孩子一人一件淡蓝色的裙子,亭亭玉立。方海一年四季都是制服,大家也都这么穿,有工作,就是身份的象征,一般人还穿不上。

四口人一起出门,到路口,方海要去新郎家陪着接亲,孩子们想跟妈妈去看新娘子,分两头走。

禾儿难得穿一次裙子,走路都文雅起来,格子裙摆一动一动的,连弧度都优雅。

赵秀云今天一早就给孩子绑好头发,两边的麻花绑在头顶,缠上粉色发带,也算喜庆。她忍不住伸手摸,说:“有跟月婷说今天不用等你吧?”

禾儿其实这两天有点怕妈妈提起几个小伙伴,每次听心里都是一咯噔,眼神有点闪躲说:“说了。”

赵秀云觉得不对,问道:“吵架了?”

再好的朋友,也是要吵架的,苗苗昨天还和王雪为丢沙包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争起来,这有什么。

禾儿含含糊糊”嗯嗯“两声,透着一股敷衍劲。

再也不是回到家,事无巨细要把一天事情说个遍的小孩子了,长大成人好像都有这么一遭,赵秀云早早知道,等这天来还是难掩失落,毕竟苗苗和姐姐的性格不一样。

她沉默一会,禾儿还以为是妈妈知道自己的秘密,也没敢搭话。

苗苗被姐姐和妈妈牵在中间,有些迷茫左看右看,母女三个就在一声不吭中到翟燕家。

人多,赵秀云就活泛,跟熟人打招呼,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跑。

大喜日子,就是讨个彩头,说几句话又不费什么力气的,但没让孩子离新娘子太近。

老家有规矩,这天新娘子最好不碰小姑娘,尤其是她这样没生儿子的人家里的女孩子,讲究的,会因为头胎没生到儿子有些怪话。

这点上,赵秀云是从不给人留话柄的,只要是她的宝贝姑娘就行。

禾儿其实想摸摸新娘子头上的小珠子,不过想起妈妈的事先警告没敢说,带着妹妹在角落里吃糖。进门的孩子都给发一大把,苗苗两个口袋都装不下,索性“放一点”在嘴里,两颊鼓鼓。

方海陪郑大会上门接亲,正闹得厉害,余光里瞥见小女儿的样子,掏手帕给她擦嘴说:“巧克力都沾到嘴边了,记得多喝水啊。“

他有事情忙,顾不得多说几句,落在有心人眼里,忍不住琢磨开。

公安学校副校长,乍一听没什么实权,可人家是正厅级,年纪又轻,战友遍地,实打实的有前途。以前人家都说天子门生,他手下带出去的人,哪个不都是交情。

既然有这层考量,大家就得套交情。

方海其实有点油盐不进,当然,像他这样实打实立功上来的人,一向是这个脾气,硬邦邦的。可是人就有弱点,好色、贪财、重义、重情,七七八八的总得占一样吧。

想这些的这个人也是赶巧,正是干纠察的。他其实早知道市里多出一帮子儿童团伙,但大家都不会去计较,要不冰棍厂怎么一到夏天,就那么多小孩子背着泡沫箱去进货,走街串巷卖。

十一二岁,能搞出什么大动静,顶多想挣几毛钱买糖吃,那真是谁都看不上眼,也没人管,世人对孩子都有一种纵容。

不过有的时候,用一用也无妨嘛。

于是喜酒吃到一半,他就去套近乎,再状若无意提起自己对他家孩子的关照。

多少次,他可都是当没看见,不然就这几个孩子兵,早就全军覆没。

方海心里一咯噔,他现在面上功夫也修得不错,只打哈哈糊弄过去,甚至还忍到散场回家才提。

还是先打发孩子们出去玩,才跟媳妇说的。

赵秀云听一句,神色肃一分,最后问道:“动静很大吗?“

动静不大的话,人家不至于一个照面就认出来。

其实是可大可小的事情,家里人要是愿意照应,按他们这样的人家都不算事。

可赵秀云已经三令五申,不许孩子们太闹腾,挣钱可以,最好还是悄悄的,尤其是小麦,别看现在气氛稍微放宽,她这个年纪可是到能被追究的时候,简直是无法无天啊。

她也顾不上别的,桌子一拍就说:“看我怎么收拾这几个。”

说实在的,论教育孩子,方海是不行的,他带兵都从来不讲道理,只出一个拳头。

这种时候只能退位让贤,说:“打轻一点啊。”

大孩子了,打管什么用,以前难道打得少吗?

只能约束一时,不能约束一世。

赵秀云敏锐意识到,禾儿确实不再是个孩子,她可以允许孩子有主意,但注意太大可不行,心里已经想好一百条,但是说:“等明天小麦他们来再说吧。”

几个孩子,每天早上都要在巷子口碰头的。

赵秀云这天晚上已经在酝酿着怎么整治,禾儿却还没发现端倪,第二天照常快快乐乐要出门。

她整装待发,妈妈就喊她说:“你叫小麦进来一下,我有事找他们。”

禾儿应声出去,没觉得这是大难临头的前兆,连同小麦姐弟俩和王月婷也浑然未觉,进门还好端端的打招呼。

狗头铡离头一寸,方海想带着小女儿出门转转,省得孩子觉得被骂难为情,但他才张嘴,媳妇就说:“苗苗不出门,也有她的事。”

能有她什么事?

方海现在经人提醒,略一琢磨也能知道,想想两个孩子这么亲密,禾儿现在有的话不一定会跟爸爸妈妈说,但一定会跟妹妹说的,毕竟全天下再没有这么不会泄露秘密的人了。

得,他索性站旁边监斩。

这个气氛一出来,几个孩子就开始交换眼神,第一时间,都想到最近的事情。

禾儿小脸已经开始忐忑,两只手绞着裤腿。

赵秀云冷笑一声说:“谁先交代啊?”

小麦心想,我最大,当然是我,率先说:“对不起赵姨,禾儿也是想帮我多挣点钱。”

她高一的功课已经上得艰难,对高二没多大信心,想着趁这个暑假最好能多有点钱,到时候也好专心学习。

目的是好的,赵秀云未必不知道孩子们是怎么想,但还是说:“那你又知不知道,你要不是运气好,已经在纠察队的大门口走好几遭了?”

严重的话就是案底,到时候再多钱也不能够让她上大学。

小麦脸发白,嘴唇动动没能说出话来,只道:“那我们下次不弄了。”

赵秀云想听的可不是这个,严厉说:“是不是反复强调过,决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来?”

现在是什么政策,前途未明,好端端的学生,人家发财是恨不得关门闭户不叫人知道,怎么他们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。

禾儿争辩道:“没有大动静,就跟冰棍厂卖冰棍一样,充其量五毛八毛的。”

还觉得自己做得挺对挺有理的是不是,还得夸她一句小心谨慎吗?

赵秀云现在都不拿打人骂人这一套吓唬她,只丢给她一份旧报纸,也就七八年前的事,某地有人因为卖自家编的竹篮子,被判劳改三年。

一个竹篮子才多少钱?禾儿心里有数。

赵秀云陈述事实说:“只要想抓你,一毛钱都是大事。”

她准备的岂止这一份,记忆力好,是连夜搜罗来所有相关的新闻,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,有大有小,重则枪毙、轻则罚款。

禾儿咽口水不说话,显见得是被吓到,赵秀云尤嫌不够,说:“西监狱这礼拜要枪毙的犯人里,就有倒买倒卖数额过大的,要不要让你爸领你去看看。”

孩子吓一跳,方海也吓一跳,心想有点过了啊,但他从来在这上头是不出声的,只给他们背法律条例。

其实写的一回事,真的判下来也要看量刑,但这会说起来可都是从严从重啊,把几个抱有侥幸心里的小孩子都吓得不轻。

赵秀云其实气的还有一个,说:“禾儿,你是不是觉得有爸爸在,哪怕被纠察的人抓到也不要紧?”

说实在的,禾儿确实是这么想的,她心里觉得郑叔叔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吧。

但她知道这话不能说,只道:“没有被抓过。”

那是人家不把几个孩子这点事放眼里,要是有心针对,简直是一抓一个准,送上门的现成把柄,先不说家里现在全靠方海撑着,就说他这么多年的努力要是因为孩子耽搁了。

父女之间难道不会生怨言吗?

赵秀云冷酷道:“等被抓,咱们全家就等着流落街头吧,到时候你就是真的可以去做乞丐了。”

这话当然也是气话,禾儿没敢反驳,其实心里已经是被吓坏,她记忆力好,其实还记得看过地主被批、斗,这会想起来更是后怕。

一通下来,好赖都被镇住。

赵秀云生怕不够,拍板说:“这么大人了,我也不打你们,从明天起,我给你们一人排三份工,想挣钱就去干这个吧。”

送牛奶、扫马路、洗碗……

赵秀云是能用的关系都用上,务必把他们排得一点力气都没有。

也让他们知道,什么才叫劳动能致富,少整天就想着钻空子。今天钻空子,明天就捅娄子,多少人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毁的。

只要政策还不明,赵秀云决计不许他们犯这样的错误。

第194章 挣钱 第一更

自家的孩子, 管教起来当然要更严格。

赵秀云给孩子们一天时间,把后续的事情都处理好, 等晚上禾儿一进门,就发飙了,说:“本来你现在长大,我都不好意思打你了,现在你看我是打你还是不打你的好?”

禾儿早知道自己有此一劫,伸出手说:“妈妈,你打吧。”

还挺“英勇就义”啊。

赵秀云一点没客气, 唰唰唰抽下去,打完她又看苗苗说:“还有你。”

禾儿立刻不干, 把妹妹挡在身后说:“她没有去。”

当然没去,苗苗一天到晚全在少年宫,能有她什么事, 但赵秀云问道:“她是不是副帮主?挂名头,也是要承担相应责任的。”

禾儿讪讪不说话,看妹妹一眼。

苗苗是有点害怕,巍巍颤颤伸出手, 她并不比姐姐是打小常挨打的孩子,尤其还怕疼,没怎么样呢,眼泪已经到眼角。

禾儿还是想争取, 说:“妈妈你打我吧, 小苗不知道的。”

还挺讲义气。

可惜,赵秀云打的就是讲义气,说:“姐姐做的是件错事你知道吗?”

苗苗脑袋里转一下,还是实诚点头说:”知道。“

姐俩最要好, 姐姐其实已经念叨很久说“妈妈早晚会知道,到时候我一定会挨打”。她未必准确能说出错在哪里,但确实知道姐姐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。

赵秀云无奈道:“知情不报也是罪,方青苗,不是帮姐姐藏秘密才是好,有时候这是在害她。”

苗苗其实不到能理解大道理的时候,毕竟她才八岁,但有一样她是知道的,一脸壮士断腕的豪情闭上眼说:“妈妈,打吧。”

声音都在抖,禾儿也觉得自己不敢看,悄悄垂下头,心里很为自己连累妹妹自责。

她是从犯,赵秀云只打三下,打完说:“还有,华山和青岛我们都不去了,剩下这点暑假,你就好好干活吧。”

禾儿眼睛睁大,没敢争,到底多少有些失望说:“我都跟高明说好了。”

赵秀云冷笑一声说:“那你就自己跟他解释。”

妈妈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冷峻,禾儿抿着嘴不说话,觉得这恐怕是有生以来被罚得最重的一次,自己老老实实带妹妹去洗澡,然后上床睡觉,心里想着怎么跟高明说。

但说实在的 ,下这个决定,最心疼的人是赵秀云自己。

方海其实觉得没必要,因为媳妇大概从一个月就已经在规划出门玩的事情,期待之情比孩子更深,睡前说:“要不还是去一个吧,你不也一直挂心高明。”

赵秀云当然是挂心的,但还是说:“不行,绝对要让禾儿受这个教训。”

方海只觉得这个教训是给她的,想想说:“那等寒假再去吧。”

大家都有寒假,也就再几个月的事情,就是时间得重新排。

赵秀云可有可无应道:“看她们表现吧。”

又有些气恼道:“你看她那个样子,好像还不大服气。”

这话其实是大冤枉,禾儿不仅是服气的,第二天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,凑到妈妈身边说:“妈妈,原来人是不能犯错误的。”

犯错误的时候,会惴惴不安,连妈妈叫吃饭的语气里,都能让她有一百种即将挨骂的念头闪过,小小的人儿心里满是负担,连走着路想起来自己做的事,都要叹一口气。

现在好了,她虽然挨罚,可是心里敞亮啊。

小话一套一套的,赵秀云扯她的小脸说:“少给我来这套啊,再不老实,下次我会打断你的腿。”

禾儿掌心其实有点肿,不过她不怕疼,只操心妹妹昨天挨三下,出门送牛奶前还摸着她的手长吁短叹。

赵秀云昨天没耽误,连夜到王文王武那里告了王月婷一状。

为什么没跟钱花提呢?

也是她后来才看出来的,沪市倒买倒卖的东西,几乎都是火车运输的,钱花从乘务员做到列车长,对这件事并不是一般人家那样忌讳。

但王文王武不一样,他们在对妹妹的事情上,和赵秀云对女儿很大程度上是如出一辙的,二话没说,就把妹妹收拾一顿,一大早送出门。

于是天还没亮,四个孩子凑一块。

他们这几天要做的所有工作,都是赵秀云卖人情换来的,不然现在是什么时候,大人都没有活干,更何况是孩子。

可不容易,毕竟早上四点就得出门。

一人骑一辆自行车,后头连夜装着小筐,送牛奶的工钱是按瓶算,每天四点到七点。

也就是赶上夏天,天亮得早,几个孩子有个伴,不然赵秀云也不敢。

她话说得狠,孩子一出门就靠在门边望。

方海哄着小的又去睡,伸手一探说:“有点雾啊。”

赵秀云没好气道:“待会太阳一出不就没有了。”

这点雾还能把他姑娘咋的。

方海无奈笑笑说:“是你在担心,可不是我。”

赵秀云是愁啊,说:“难怪人家说‘唯愿吾儿愚且鲁’,她这样聪明又爱折腾,真是叫人没一天能放下心的。”

方海也觉得孩子主意太大,但他想,有主意总比没主意好,又说:“现在多管着点,以后能成才的。”

成什么才?

赵秀云发出一个鼻音,说:“我就指望她们姐妹俩一辈子平平安安。”

不然再大的出息,她都不稀罕。

方海有时候觉得,幸好也就这两个,家里要是再多一个不知道什么性格的,岂止是鸡飞狗跳,旧话重提说:“打死我也不生了。”

赵秀云瞥他一眼说:“你能生啊?”

说得好像肚子长在他身上,他能做主似的。

真是应也不对,不应更不对。

方海就觉得这话怪怪的,打哈欠说:“行,我还是出门看看吧。”

太阳将升未升,正是适合“跟踪”的好时候。

有他在,其实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,赵秀云倒是记得上次的事,说:“别再被抓了啊。”

说起上次,简直是奇耻大辱,方海“嘶”一声,没说什么出门去。

赵秀云也睡不着,索性坐下来,有一搭没一搭摸摸小黄的头,现在也是条大狗,要按人的年纪算正是十来岁的时候。

小黄通人性,往女主人脚边一趴,哼唧哼唧又闭上眼睡着了。

可不是,这个点不睡觉还能干嘛?

禾儿也是这么想的,可惜这个点,街上的人比她想象的多。

路边卖早点的,避着人交易的,扫大马路的,巡逻的……

小孩子若有所思收回目光,心里自有考量。

王月婷哭丧着脸说:“哥哥说这个月不给我买新衣服。”

她家里那叫一个阔,爹妈工资加起来都快三百,两个哥哥都在上大学,不用自家花什么钱,又向来只宠着她一个,几乎每个月都能有新衣服穿。

对于正好爱漂亮的年纪来说,简直是五雷轰顶。

禾儿更是可怜,说:“我们不去青岛了。”

不能去华山,她还是可以接受的,但不能去青岛,王月婷听了都替她可惜,说:“可是你都跟高明说好了。

谁说不是啊,禾儿叹口气。

大家都很惦记这位小伙伴,小麦有些不安说:“是我连累了你们。”

话其实不能这么说的,禾儿和妈妈一样,剖析自己都很有一套,想想说:“不是的,是我自找的。”

一开始,她其实是为了让小麦挣点钱没错,但随着“丐帮”的逐渐壮大,她好像找到实现自己愿望的方法,说实在的,到后头根本不是为了钱,而是为做“丐帮帮主”,这是她自己的问题。

哪怕是王月婷都说:“我是想跟你们一块玩才来的。没人逼我。”

几个孩子固然各有缺点,却仍不失为好孩子。

小麦有时候觉得命运很神奇,她不是没有顾影自怜过,只觉得世上种种苦难加诸于身,她怎么就这么不幸。

但时至今日,她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,想想说:“我们快点吧,送牛奶是按瓶算的。”

时间就是金钱啊。

不过自行车踩得再快,他们也不是常年干体力活的人,禾儿常常觉得自己走街串巷很辛苦,已经是全世界最努力的人,一整天下来才知道什么叫才哪到哪啊。

赵秀云给孩子找的全是大体力活,三天下来,禾儿累得话都说不出,问:“妈妈,为什么大家不能去做生意?”

那样多好啊,挣钱快,哪像现在,一天这么累,居然才挣七八毛。

曾几何时,一毛钱也够让她欢呼雀跃的了,现在却觉得七八毛少。

赵秀云就是想治治孩子这个毛病,说:“还有更辛苦,挣得更少的,你要不要试试?”

禾儿顿时咬紧牙关不说话,聪慧的孩子,其实已经模模糊糊知道妈妈的意思,犹豫着说:“挣钱很辛苦,我只是运气好,对吗?”

如果她不是年纪小,不是有父母在背后支撑,其实没有这么快能“日进斗金”。

小小年纪能挣一百块钱,是个人都会冲昏头。

赵秀云不会故意贬低孩子,只说:“也有你自己的本事,但这不是你无法无天的理由。”

禾儿大着胆子期盼,希望有一天中国人能每天挣十块钱。

第195章 变化 第二更

于禾儿而言, 七月过得有多畅快,八月就有多痛苦, 她天生脾气倔,虽然觉得辛苦,但咬牙也都撑下来。

赵秀云只差没叫孩子去倒夜香,那是能叫他们干什么算什么。

等暑假结束一清账,一个孩子净挣二十七,禾儿对此意见很大,说:“七月一点也不累, 还挣一百呢。”

劳动人民总是最辛苦的,赵秀云希望孩子能上大学, 也只是和大多数母亲一样,希望孩子能有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。

她什么话也不说,眼睛一瞪。

禾儿的肩膀松下来, 说:“二十七很多了。”

甚至掐指一算,说:“这样小麦他们剩下两年的读书钱也有了。”

其实还是小麦太要强,哪怕肯说,公社、学校、大队、亲戚, 多多少少都能帮着出一点。

不过她谁的便宜都不肯占,只说:“不想欠太多,以后还不上怎么办。”

况且她也有自尊心,不想让人家觉得, 好端端长着手脚, 就等人资助。

赵秀云欣赏她的自强,但也特意抽时间说:“人有的时候,别把自己逼成这样。以后晚饭就到家里吃,知道吗?”

赵秀云最近运气不错, 也是受孩子启发,丢掉以前擅长的新闻稿和记叙文,写了一本《决战峨眉》武侠小说,在本地杂志上连载,收入可观。

金庸小说还没解禁,大家都是偷偷摸摸看,虽然屡禁不止,到底叫人扫兴,这本虽然文笔不如,但也是好评如潮。

她用的是笔名,没想让太多人知道,孩子们一直知道妈妈有投稿的习惯,每个月都能挣点钱,所以这回也没深究,只知道家里有大进项。

前前后后,每个月能多出小一百块钱出来,赵秀云一下觉得松快不少,不然也不会这么提。

一顿晚饭哪怕算两毛钱,两个月吃一个月都要十几块。

这笔钱哪怕是之前都是不多的,但他们还欠着外账,虽然李老爷子一次都没催过,不过做人最重要的是自觉,哪能在这种时候还顾及别人,多多少少有点不合适。

赵秀云就一直没提,现在是可以提,也不顾小麦反对,直接说:“我下学期课也会很忙,饭你们和禾儿轮流做,给我和你方叔叔留着就行。”

小麦没办法,开学之后每天和弟弟来报到。

他们学校其实离泰康里不远,来回走路只要半个多小时,小跑还能更快些。

赵秀云是真的忙,什么都顾不上,连买菜都交给几个孩子。

她开学是大三,这学期于震旦学子而言,有一件很重要的事,那就是公费留学名额。

消息一出,全校哗然,其实从上学期有留学生来校,就可见端倪。

这回的选拔方式,也很公平,英语好、成绩好即可,但全校一共只有五个名额,上上下下加起来七八千号学子,竞争可见激烈。

赵秀云也心动,回去跟方海商量说:“就一年,你和孩子在家能行吗?”

方海虽然不舍得,可没有拦着她奔前程的,依依不舍道:“能,只要你早点回来就行。”

夫妻俩这话也是说得太早,各系大考小考不断,赵秀云忙着背书复习,不可开交,比她拼的更有甚者,最后总成绩出来,她虽然是全系第一,但经过校领导的郑重考量,还是把名额给其他系。

毕竟就五个,总得给现在国家最需要的人才。

赵秀云可以理解,其实内心多少是失落的。

孩子们是尘埃落定才知道,禾儿把妈妈的努力看在眼里,抱不平说:“明明就是第一,为什么不给我们。”

她中考那是实打实的第二没话说,技不如人只能认,可都是第一了,凭什么!

赵秀云其实打听过,给孩子们解释说:“国家要发展,总是修路、修桥,造船、造飞机的人才更受重用,这次的名额几乎都给这几个系,毕竟是公费,需要考量的。”

禾儿从前其实更喜欢文科,现在一听,问:“那是理科更好是吗?”

赵秀云倒不这么觉得,她说:“都挺好的,人家不是说,文能□□,武能定国吗?”

禾儿大概想一下,下决定说:“那我要选理科。”

本来她一向更喜欢文科,因为记忆力好,学起来更轻松,让她有时间做其他事情。

赵秀云没反对,只说:“等要分科的时候才算最终决定。”

一天一个花样,想哪出是哪出。

禾儿反正心里是已经决定,说:“没事妈妈,等我有钱了,我们不去上学,出国去玩。”

出个沪市都给一家人累个够呛的,还出国,赵秀云没想过,只觉得哪怕有这一天也不会很快,但对着孩子的妥帖还是说:“行啊,妈妈等着。”

姐姐的心思还像芦苇一样飘荡,苗苗却已经早早沿着命运给的方向前进,她在漫长的基础学习后,终于要开始出门写生画人、画物,每周末都背着自己的小画板到少年宫集合,老师会带着他们四处走,有时候是公园,有时候是……臭水沟子。

方海正好有空去接女儿,就看他们一帮子学生围着条水沟写写画画,皱着眉头凑近看。

画的不是水沟,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,别人家墙头钻出来的那朵花。

画花就画花,非得在臭水沟边上是怎么着?

方海带着对艺术的不解去问老师,老师振振有词说:“你难道没有看到那种秋风萧瑟和残花枝头的美吗?”

恕方海直言,给他一百年他都看不出来,回去还跟媳妇说:“我怎么觉得苗苗老师说话,十次有九次我听不懂。”

说的一句比一句古怪。

赵秀云倒是知道,说:“陈老师的绘画水平可是很有名的,美院几次想调他他都不肯去,就喜欢教少年宫的小孩子们。”

既然是名师,那偶尔有些与“凡人”不同的地方,方海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能理解,说:“是我境界不够吧。”

他文盲嘛,这有什么。

当然,虽然他一向自认文盲,但经过多年来的家庭熏陶,其实已经有很大进展,甚至在不久之后,给他带来巨大的好运。

第196章 独处 第三更

进入十二月, 震旦为这一批公费留学生举办欢送会,在学校大礼堂。

赵秀云做为校报总编, 又是本场晚会的负责人之一,有张门票。

正赶上是周三下午,方海能排休,索性来看热闹。

他们一家只要是能买到门票的,甭管什么京剧、话剧、相声,一个月总要去看好几场,觉得比看电视有意思。

大礼堂建于建校初, 条件其实不能算太好,木制地板踩一下吱吱呀呀响, 还没开场的灯光有些昏暗,演出者和工作人员来来往往,方海穿梭其中, 找到了自家媳妇。

设备简陋,排练的、说话的、吵架的,声音乱成一团,说话全靠扯嗓子。

赵秀云喊得都快哑了, 火气也上来,被人拍肩膀,心想谁呀这是,回头那下都有些不耐烦, 等看清是谁, 几乎是雪山消融。

谁被区别对待,都会高兴。

方海略提高声音问道:“吃饭了没?”

赵秀云哪里顾得上,轻轻摇头,听见有人喊她, 招呼都来不及打就跑。

方海寻思还有点时间,干脆去食堂买点吃的。不过学校食堂有补贴,本校师生凭饭票用餐,每个月定量供应。

他也不好意思跟人换,索性绕远路去校外小饭馆买。

几所大学其实都离得很近,催生了一条热闹繁华的街,现在当然都是国营店,什么都有。

方海买了两个肉饼,油纸拿着就能吃,现在大鱼大肉估计媳妇也没空吃。

新鲜出炉的,到手烫得很,这天气正正好。

怕凉得快,他回大礼堂的时候抄了条近路。

说是路,也不能算,是他执行任务时的本能,不管到哪里都会把地形记下来,脑海里规划出最近的路线。

来过学校几次,他已经知道翻过宿舍楼和工科楼中间那道墙,是最快的直线。

也就是他这身手,轻轻一跃过去,准确地和几个抽烟的男人面面相觑。

躲在这抽烟的几个人也发愣,左看右看,目光停留在墙上,寻思是从这从天而降的吗?

双方多少有点尴尬,方海有一种当年刚入伍,犯错被班长逮到的感觉,嘴角抽抽说:“打扰了,打扰了。”

说完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,撒开腿就跑。

比预想里更快到大礼堂。

赵秀云正翻箱倒柜找衣服,有些发脾气说着:“反复强调过,后台很乱,演员们要看好自己的东西,这么大一件衣服也能塞不见吗!”

这明摆着添乱吗?和走到高考考场的时候说忘记带笔有什么两样。

方海站在边上等他们忙完,才过去说:“吃点东西吧。”

后台连空气都逼仄,赵秀云忙起来不觉得饿,松口气的时候迟来的觉得,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,她赶快说:“饿死我了。”

两个饼三两口就没,方海还给用水壶装了一壶汤,两个人在布幕后面说话。

他趁着人吃东西的功夫说刚刚的事情,不好意思挠挠头说:“好像把人吓到了。”

试想想,一个人忽然出现在眼前,可不吓坏了。

赵秀云好笑道:“你多大的人了,还翻墙,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吗?”

方海倒是说:“我不年轻,也比那些年轻人身体好。”

这话倒是真的,有时候搬搬抬抬,几位男同志都指望不上,赵秀云都得自己撸袖子上,就想着在家多久没干过这种大力气活。

干得少,就退化,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,不过托锻炼的福,身体倒是越来越健康。

她不甚在意拂去男人后肩处的灰尘说:“快开始了,你找地方坐吧。”

学生们的生活都很简单,有点新鲜事挤着看,门票是入场,除了前排都没有座位号,先到先得。

方海到得早,坐在正中间。

他其实特别爱看人表演节目,毕竟平常没什么娱乐活动,早年在部队的时候,更是哪次说有文工团的人下来,头天夜里都高兴得睡不着。

连诗朗诵,他都看得津津有味。

赵秀云时不时到舞台旁边看看情况,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,心里好笑,跟同学借相机把这一幕拍下来,心念一动,家里好像没什么单人照。

一张照片里,几个人都是那么多钱,夫妻俩拍过,孩子单独拍过,好像他们俩从没想给自己拍过。

说不出来的,在晚会结束后,她提议道:“绕到西园去吧,我给你拍张照。”

无缘无故的,方海问:“为什么?”

要是有用的话,也应该去照相馆拍证件照。

“就是忽然想起来,家里好像没有一张你的照片。”

方海自己拍过照的时候寥寥可数,想起来说:“有啊,那次去北京接受表彰,不是带回来一张单人照。”

掐指一算,也有三年了。

赵秀云侧头看他说:“让你拍你就拍。”

方海也是心疼胶卷,不过没再说话,难得一个人站在镜头里,有些不自在问道:“这样可以吗?”

西园有一尊伟人雕像,下面还有“震旦大学”四个字,几乎所有学子拍照首选都是这儿,他们在这也不算突兀。

方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,这会居然扭扭捏捏的。

他觉得自己对着的不是相机镜头,是媳妇的眼睛,眼里好像只能装下他一个人。

真是难得有这样的时候,孩子不在,就两个人,拍完也不急着回,推着自行车慢慢回去。

现在禾儿和小麦他们能轮流做饭,不像以前总吃担心她们有没有吃上饭,总是着急忙慌往家里赶。孩子也知道父母忙,不会总看着门口等。

走路就得说话,有一搭没一搭的。

方海忽然说:“对了,下个月有个很大的外商考察团来,要戒严,学校也得全部出动。”

但凡有个大一点的活动,人手不够,公安学校的学生们永远得补上,一个人当两个用,又得没日没夜排查安全隐患,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。

赵秀云知道这又是忙碌的前兆,叹口气说:“行,你自己小心点啊。”

这种基层任务就是得神经绷着,危险性不大,不过方海还是应“好”。

毕竟一句话就能让媳妇更放心,为什么不说。

第197章 共事 第四更

这回的外商考察, 是华侨们组织起来的,人数大概小两百, 各行各业都有,市委对引进外资高度重视,场面搞得尤其热闹,还要在市工人体育馆办晚会。

少年宫吹拉弹唱的已经组织起来,更别提各单位都有自己的演出队,一时之间竞争异常激烈。

第二小学是沪市最好的小学,别名机关子弟学校, 有这种事从来是当仁不让的。

苗苗今年四年级,已经是大孩子, 因为话少,一贯叫老师觉得稳重,加上长得好看, 被选上给嘉宾们献花。

家长们得自费给孩子们买白衬衫、黑裤子和小皮鞋。

前两样还好,后者,赵秀云在猪皮和牛皮之间纠结一下,还是买的贵一点的。

皮底硬, 其实不适合孩子穿跑跑跳跳方便穿,赵秀云今年给孩子买的是刚流行起来旅游鞋,她有条件的话总想给孩子用好点的,不像别人家, 买鞋大两号, 走起路来咔吧咔吧响。

这个穿完还有下一个,苗苗其实也捡姐姐的旧鞋子穿,质量好,抗造。

赵秀云会反复观察孩子的意愿, 生怕她不愿意,但目前看来苗苗还是挺乐意的,偶尔会提出多买几本临摹画,父母都是当场同意。

不然老大穿过的鞋子,还好好的,送人都心疼,老二能继续穿肯定是最好。

这恐怕是苗苗这一两年买过的唯一一双新鞋,小丫头穿着跳两下,说:“咚咚响。”

牛皮底子,是这样的,赵秀云说:“没事,我找个师傅给你钉一钉。”

百货大楼里既有修鞋匠、又有裁缝铺,总之一应俱全,都是国营单位。

没出门口,赵秀云就给孩子换上新鞋,甭管是多贵的,总得适应两天更合脚。

苗苗跳下两节楼梯,说:“没有声音了。”

大概觉得有意思,罕见原地跳起来,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,没别稳的发卡慢慢滑落,禾儿反应快,马上伸出手接住,可惜父女俩的动作一样,撞在一起,发卡反倒弹一下,滚两圈进路边的排水沟里。

幸好最近没怎么下雨,不过捡起来还是一圈灰。

方海左右看看,索性在自己的裤腿上蹭一下,反正衣服是他自己洗,没什么大碍。

禾儿吹吹给妹妹别好,说:“你要用力弄进去才行。”

苗苗怕疼,对自己非常怜惜,现在自己扎头发都是松松垮垮,坚决不肯勒头皮一点。

她感觉自己是被姐姐用发卡扎了一下,小脸立刻皱起来,不知道以为是被针扎了。

禾儿没好气道:“根本不疼的。”

显然有时候也很奇怪,一个妈生的,怎么两个人差这么多。

赵秀云这个做妈的都从没摸清过,说:“走吧,回家了。”

放寒假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,对四个人来说都很忙碌,三个忙着准备期末考,一个忙着做年终总结。

要不是抽时间来给苗苗买新鞋子、新衣服,根本都不带出门的。

方海于文职工作上向来是咬着笔杆冥思苦想,抓破脑袋憋,心想我今年做的事就这么多,再怎么写也写不出花来啊。

其实他这个级别,是该配秘书的,不过学校经费也比较紧张,他原来就不爱用勤务兵,索性什么都自己来,偶尔让行政处的人帮个忙。

自力更生使人进步,赵秀云睡前检查完门窗回房间,一直在书桌前埋头苦写的人终于有大进展。

方海忙不迭给媳妇展示自己的最新成果说:“你看这样行不行?有没有错别字?”

赵秀云觉得他也太看不起自己,说:“你现在的水平,去读高中都行,哪还会写错别字。”

方海半信半疑说:“是吗?”

他真是屡屡在这个家举目四望,觉得每个人的文化水平都高过他,还个个聪明,一点不敢自视过高,对自己一直是一种怀疑的态度。

赵秀云对他给予肯定,本来要指出的小毛病当做没有,反正除了她因为专业会吹毛求疵,别人并不会在意,只说:“当然了,写得很好。”

男人跟孩子一样,也是要常夸夸的。

方海立刻挺起胸膛说:“将来咱们这就是大学生之家,我岂能落后啊。”

多将来?小的离能上大学还有七八年呢,想得还挺远。

不过赵秀云心里也是这么期盼的,说:“行,那大学生的爱人,能睡觉了吗?”

她对外虽然也一直说“我爱人”,但还是头回对着方海称呼,话出口觉得有哪里奇怪。

方海不用这么文雅的话,一般都说“我媳妇”,这会反复咂摸“爱人”这两个字,说:“行,睡觉吧爱人。”

怎么他说这话,又怪怪的。

赵秀云没理会,打个哈欠钻进被窝里,说:“睡吧,你明天还要早起。”

外商还没到,市里已经人仰马翻,务必要有最好的精神面貌,方海时刻在第一线,带队走街串巷,别说小偷小摸,真是连个钢镚都不会有人丢。

风气一下子回到前几年,长着眼睛的都知道要老实。

大家心里都希望能拉到更多的投资,不然还怎么搞建设、搞发展,哪怕是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个道理。

这样紧张的气氛又延续一个多礼拜,虹桥机场才迎来客人。

本次考察全程都有记者跟随记录,赵秀云跟随《沪市日报》的团队在机场等候,说真的,路过她倒是路过好几次,也见过飞机们低空飞行,但进到里面还是第一次,忍不住偷偷打量,心里还很好奇坐飞机是什么感觉。

毕竟买机票的介绍信就不好开,得有一定的级别才行。

她目光不动声色的逡巡,一抬眼看到枕边人。

方海是这次安保小队的队长,夫妻四目相对,都觉得神奇,这还是头一次,两个人在正式的工作场合有交集,接下来的日子更可以称得上是同事,好像是全新身份出现在彼此的世界里。

不过既然是正式场合,别过脸可不能谈什么夫妻。

一个马上笑得官方,一个目光陡然警惕。

不知怎么的,心里都有一种预感,这次的考察绝不会简单。

第198章 接待 第一更

这次考察团带队的是泰国华侨黄印中, 他已经是海外第三代,四十左右的年纪, 家族在东南亚华侨里很有一席之地,也许是在国外长大,中文的口音有些许别扭,但好歹是能代表发言的程度。

大部分人家,都不太说中文,而是说方言,尤以两广和福建人士居多。他们在国外也是同乡的人碰面多, 外国人也会以为粤语等就是中国话。

外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呢?

赵秀云心里满是好奇。

就如同大家也很好奇中国的现状一样。

从机场出来,直接到平安饭店, 但凡是外宾,肯定住这里。

赵秀云还是头回到楼上的住宿区,前几天方海带队做安全检查的时候, 回去还跟她说可豪华了。

今天一看果然是,连走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,落脚下去清晰无声。

团内一位年纪大的老华侨说:“四十年了啊,还没什么变化。”

每一位团内人士的资料, 赵秀云都背得清清楚楚的,脑子一下子浮现出来:刘和同,祖籍浙江……

不单是她,这次考察由外贸部、商业部等多个部门组成的接待小组负责, 马上就有人说:“刘先生记忆力真好, 平安饭店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当年的原貌。“

才打照面,那么多人里就叫得出名字,可见费心。

大家是一心一意想促成合作,神经都绷得紧紧的, 生怕哪里出问题。

第一天没有特别的活动,在饭店里有一个简单的欢迎会后就让客人们好好休息,第二天才是重头戏。

从这天起,方海就要在这陪吃陪住,二十四小时带队,毕竟安保是重中之重,也要警惕外来势力想借此机会搅风搅雨。

赵秀云没什么事情做,工作场合也说不了什么话,只冲他笑笑做示意,回家看孩子。

天色已晚,禾儿带妹妹在家,门窗紧闭,小黄在院子里自己跑着玩。

听见敲门的声音姐妹俩都站起来,但没有狗叫声,那就是家里人。

禾儿赶快把里屋的门打开,说:“妈妈我们吃饭了!”

赵秀云今天吃的工作餐,还别说,伙食不错,下楼的时候给孩子们带了蝴蝶酥,这会掏出来说:“吃吧,刚买的。”

禾儿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馋,直接给妹妹,又很是好奇问道:“有很多外国人吗?”

小孩子以为外国人都是金发碧眼,毕竟她也没见过几个。

赵秀云进屋把外套脱下,说:“华侨是住在国外的中国人。”

哦,那就是大家长得都一样。

苗苗咬着蝴蝶酥,刚出锅的都脆得很,一只手伸出来接碎屑,忽然问道:“他们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?”

小孩子也知道,中国才是家。

这个问题,赵秀云没法回答,只说:“我们不是沪市人,也住在沪市啊。”

于苗苗而言,老家真的太遥远了,她来随军的时候才三岁,记忆早已经模糊,哪怕是禾儿,现在也只记得还有联系的表哥和表姐,偶尔隐隐约约能说出一点小时候的事情 ,但也不多,要是等再大一点,她人生需要记住的东西更多,只怕提都不会提了。

赵秀云每每思及此都很感慨,中国人重乡土情,不管她从前在那里过得是好是坏,想起来总是怀念的。

苗苗看不出妈妈的怅然,又说:“那爸爸不回来吗?”

岂止是今天不回来,接下来的半个月都不回来。

赵秀云打发有点失望的孩子们上床睡觉,自己烧水在院子里搭的洗澡间里洗澡——平常都是去澡堂,不过这个点肯定是关门了。

她洗完澡回房睡觉,手脚摊开,觉得这种整张床都是自己的感觉很久没有,打个滚裹好被子,很快陷入沉睡。

另一边,方海只在值班室合眼一会,天都没亮就醒了。

按规定,外宾出门最少要有两名安保人员随同,刘老先生起得早,想出门溜达溜达。

方海也没叫别人,自己带人跟上。

一月的沪市,四五点的风大得很,外滩上只有打扫落叶的动静,连轮船汽笛声都没有。

刘和同举目四望,四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清晨,举家老少奔南洋,父母已逝,能落叶归根的看来只有他了。

人上年纪,总是有许多感慨。

方海落后几步,没出声打扰,一阵风吹过,他才忍不住说:“刘先生,风挺大的,要不去附近走走吧。”

这儿正是码头,年轻力壮的都快撑不住,更何况是到这个年纪。

刘和同咳嗽两声,问道:“这儿应该有家卖葱油饼的小店,还在开吗?”

别的不说,市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,方海是一清二楚,说:“还在开。”

就是给改成国营的窗口而已。

刘和同想这口想不知道多少年,说:“那请带个路吧,一大早还辛苦你们出来陪我吹风了。”

话说得真是客气,这次来考察的哪个不是薄有资产,方海对有钱人的印象就是当年见过的地主,说实在的,不算太好,现在一看,也不是人人都那么差劲嘛,也客气地说:“您是长辈,又是贵宾,应该的。”

看看咱这水平,方海真觉得自己大有长进,搁以前他都不会说。

他得意洋洋又有些发愁,今天给外宾们准备的早餐不知道多丰富,现在看来说不定不合口味,就眼前这位,一口气吃五个饼,愣是意犹未尽,还要打包带走的样子,真是让人不得不叹气。

他料的没错,各地华侨都抱团,不说十分熟,也有六七分,刘和同算是这回来的人里年纪最大的,长辈带回来的东西,大家当然都要吃。

这家葱油饼的味道确实也是一绝,大家就着豆浆,倒把精心准备的早餐给冷落了,动筷子的寥寥无几。

接待小组立刻开会,重新制定三餐。

就是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,大家的早餐标准倒是提高不少。

赵秀云来的时候,正赶上整装待发的点,她脑袋来回转,都没看到方海,心里有些奇怪。

殊不知方海在她身后站半天,低低笑一声说:“这呢。”

倒把媳妇吓一跳,赵秀云拧他一下,也就说这句话的功夫,又各忙各的。

今天一早的行程正好是去震旦转转,考察团事先募集了一笔款项,打算捐助给各个大学。

浩浩荡荡几百号人,引得放假没回家的学生们驻足观看,加上校级各位领导都在,更是叫人侧目。

赵秀云第一次以工作目的回学校,有些新鲜。

她的任务是记录下客人们的话,以便为出稿提供更多的资料,乍听见有人说“咦,这块石头还在啊”的时候,忍不住看过去,是祖籍广东的廖庆祥。

是校训”从震旦到光明“几个字,红漆重新粉刷过,鲜艳得很。

这回几乎是一对一接待,工作人员应说:“是啊,还在。”

廖庆祥又问道:“以前好像不是在这的吧?”

这,可真是让人难回答。

赵秀云笑着接说:“听几位老教授说,原来摆在工学楼门口,几位学长说‘蚍蜉凭什么不能撼树,硬生生花三天弄到这的’。”

还真有人知道,廖庆祥先是自己感慨道:“我父亲生前有一张照片,就是在石头前拍的,一草一木我都记得很清楚。”

又问道:“你也是震旦的学生?”

“是啊,还在念大三。”

“那算起来,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学妹。”

……

一应一答,方海本来是警惕四周,看媳妇已经跟人聊得眉飞色舞,心中好笑,真是到哪都能跟人聊起来,怎么这么大的本事啊。

又很快别过脸,专注自己的事情。

第199章 新鲜 第二更

从学校出来, 中午还是在饭店吃,这种场合当然不会马上开饭, 赵秀云趁着大家聊天的功夫,采访了几位。

她那种在语言上的神奇天赋又发挥作用,说实在的,她有时候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,反正就是会。

逮谁跟谁唠,也没人会觉得她就是个小记者,没必要多聊, 毕竟大家都是人,是人就需要说话。

也有旁敲侧击打听国内情况的。

这是条高压线, 接待团的人每个人都被反复强调过。

赵秀云只笑着说:“都很好。”

其实她真的觉得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,将来只会更好。

人的日子都是过出来的,外资是发展的很重要一部分, 哪怕她做不了什么太大的事,也不能给扯后腿。

风土人情、历史传统,廖庆祥大概觉得和这位小记者能聊得来,忍不住多说几句, 一直到开席才停下。

座位都是安排好的,赵秀云拍过几张照,就退到外面去。

工作人员也是有饭吃的,不过是分批, 都在一间大屋子里, 不时交流早上的情况。

方海去后厨转一圈后过来,避嫌没往媳妇边上坐,两个人的心思都一样,工作就是工作, 还是公事公办一点。

就是不经意总会对上眼,客气笑笑自顾自吃。

还挺会装不认识的啊。

方海面无表情,三两口吃完,又去外面忙。

小两百个外宾,出行、住宿的安保全由他安排,市委对这次的考察高度重视,也很警惕有人趁此机会浑水摸鱼,毕竟去年才在边境动过干戈,云南广西那一片到现在还不算太平。

他的任务重,一丝一毫不敢放松。

赵秀云看他的背影,觉得和在家的时候不一样,不过也正常,没两把刷子的人,怎么三十来岁就到这级别。

她若无其事继续吃饭,吃完揣着相机也出去。

没办法,人太多安排不开,她这个名额还是好不容易替自己争取的,不然一个学生怎么可能参加,都得有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的本事,要会外语、会拍照、会写稿,动作要快要利落,只恨自己没长两双手。

人忙起来,还得不显狼狈,得有那种兵临城下的不慌不忙。

赵秀云花蝴蝶一样穿梭着,脚步不乱,笑容始终得体,唯有错身间被人握了一下手,表情有瞬间怔愣。

正经夫妻,愣是给他俩弄得跟偷情似的。

赵秀云越想越觉得有意思,下午在体育馆看在孩子更觉得。

凡是要上台之前,后台总是最乱的。

她是到后面给孩子们拍点照片,毕竟是这次考察团来的重头戏,也采访一下老师们和负责人。

禾儿今天陪着妹妹来,看到妈妈兴奋地要叫,转念一想没出声,还悄悄拉一下妹妹。

她这么大,人情世故总是通透的。

赵秀云也是漫不经心往那边走,摸摸孩子的头问:“带相机了吗?”

禾儿早准备好要给妹妹拍下来,说:“带了带了,我们中午吃的红房子!”

厉害,还知道自己跑去吃红房子了。

孩子往常最多也就上小饭馆点个菜,这还是第一次小姐俩自己去高级店,兴奋得很。

吃饭,再多钱赵秀云都是不心疼的,看看小女儿说:“不紧张的啊,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在。”

苗苗是有些怕生的,不过她有点随爸爸,不说不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特别沉稳孩子,这会眨巴眼确认道:“都在吗?”

如果都在的话,她就不害怕啦。

赵秀云“嗯”一声给予肯定,到底不好耽误太多时间,又做别的事去了。

禾儿看着妈妈走,说:“好忙啊。”

她都想不起是第几天,睁开眼妈妈不在,要闭眼妈妈会才回来。

苗苗也这么觉得,说:“大人都很忙。”

这句话从妹妹嘴里说出来,怎么听怎么可爱,禾儿左右看看,这个点其实是彩排,晚会还早着呢,一遍又一遍,大家都生怕出错误。

她其实爱揽事,加上少年宫带队的老师她认识,大孩子在小孩子面前总是有威严,帮忙看着点,余光只盯着妹妹瞧。

苗苗现在也不是会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了,但对家里其他三个人来说,总是觉得她更让人需要关注一点。

没办法,像个软糯包子,平常没什么脾气的样子。

当然,全家都知道她是个很有脾气的孩子,尤其咬定青山不放松。

禾儿其实是最惯着妹妹的人,恨不得帮她把一切包办,只要在一起,就得小心翼翼看着,跟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,这会听她又喊饿,说:“外面应该有在卖吃的,你在这里,不要乱跑啊。”

苗苗乖巧点头,手上还拿着一本小人书,静静翻看。

禾儿从后台出去,大概是今天有重要演出,本来这一片小摊小贩挺多的,这会一个也没有,只能跑得再远一些。

她一走,一直盯着苗苗的小男孩就凑过来。

苗苗做自己事情的时候格外专注,是头发被扯一下才反应过来身边有人。

她从第一次为王雪打架以后,又陆陆续续打过几次,现在是连王雪都支棱起来,谁说她丑八怪她就打谁,不服她就叫她姐夫出马,就巴图那体格,谁看了不害怕。

次数虽然不多,但苗苗已经知道,对待某些人,只能用暴力这个道理。

小丫头书合起来,有些气鼓鼓说:“道歉。”

殊不知有的人是欺软怕硬,看她这样只觉得好欺负,笑嘻嘻又扯一下。

真是好大的胆子啊,苗苗踮起脚也要扯他的头发。

可惜人家头发短,她比划半天,只捏到一团空气。

小男孩扮鬼脸说:“略略略,扯不到。”

苗苗生气的时候,眼睛都快瞪出来,家里人不在的时候她是从来不哭的,深谙没人会心疼这个道理,而且小孩子总是顾忌,知道现在不是能闯祸的时候,有些左顾右盼。

大家都很忙,应该没人会注意吧。

她双手叉腰说:“有本事你等一下别走。”

这句话,她还是跟姐姐学的,连动作都一模一样。

小男孩经不得挑衅,手一推,直接把人推地上说:“不用等一下!”

正赶上禾儿抱着炒板栗进门的时候,简直是怒发三千丈,一个箭步冲过去,说:“你在干嘛!”

小孩子对着大孩子总是天然畏惧,尤其是禾儿虽然要翻过年才十三岁,但已经长到一米六八,单从外表,已经向成年人靠近。

小男孩一溜烟跑不见,拽都来不及。

禾儿把妹妹拉起来,给她拍拍身上的灰问:“疼不疼啊?”

有人疼的孩子,总是娇气。

苗苗眼眶含泪说:“他扯我头发。”

调皮小男孩,到哪都一样。

这么一错眼的功夫,人已经找不着了,毕竟今天要表演的孩子那么多。

禾儿也没办法,只能说:“吃栗子吧,甜的。”

甜的东西对孩子永远有无限吸引力,苗苗把手擦干净,慢条斯理吃起来,吃着吃着忽然兴奋扯姐姐说:“他跑出去了。”

落单的人啊,禾儿眼睛一转,说:“你老实坐着啊。”

她的身手着实不差,可能也颇有一些来于父亲的天赋,出去又进来没一会,刚刚那小男孩就哭着进来。

哭得那叫一个震天响,七七八八的人全上去哄他。

没办法,领导家的小孙子,塞进来锻炼的,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。

禾儿其实没做什么,就是把他绊倒了,严格来说,她虽然是高中生,可年纪也大不到哪儿去,示意妹妹看,姐俩偷偷笑。

方海先带着人来给体育馆的安保做最后检查,就看到两个孩子这副老鼠吃油的快乐样,再看另一边,还有什么不知道,心里叹口气,只过去警告地说:“方青禾。”

禾儿对着爸爸多少有点有恃无恐,说:“是他先欺负妹妹的。”

人家占理,这种事方海觉得自己也管不了,说:“那也老实点。”

真是天地良心,禾儿敢保证,自己大部分时候都是很老实的,不过没反驳,左右看着毕竟都是陌生的叔叔,不是以前跟着爸爸的那些。

在外人面前,是不能顶嘴的,会叫人看笑话。

方海无奈摇头,手一动,手底下人就开始搜。

各项活动都是这样的,安全是第一,他自己也忙,没空多说话,叮嘱两句就走。

这画面怎么有点似曾相识,禾儿蹙眉想,哦,妈妈刚刚也是这样。

她不紧不慢咬开栗子想,大人真的好忙啊,还是永远做小孩好。

又看向妹妹,想不出来将来她工作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,心里觉得她多半适应不了,略带惆怅说:“方小苗,你以后怎么办啊?”

苗苗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这么说,反问道:“什么怎么办?”

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,禾儿是为她操碎心,想想说:“没事,你以后就好好画画吧,姐姐养你。”

画画也不用跟人打交道,那个妹妹干不来的。

苗苗“嗯”一声,也没觉得哪里不对,小指甲费劲抠出一个栗子出来,说:“姐姐吃。”

禾儿吃着碎巴巴的栗子,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加重大了。

第200章 挖墙脚 第三更

但凡这种大型活动, 都是管饭的,不过伙食很一般, 还只演员们有,像禾儿这样的“家长”是不管的。

赵秀云下午跟着几位负责人转来转去,缝隙里做采访,闲下来想着去看孩子有没有饭吃,就看她们俩你一口我一口在分肉饼吃,面前还有一份炒饭。

肉饼圆圆一个,一口下去全是汁, 应该是外面买的。

怎么吃得这么可怜,中午还红房子, 晚上就一人吃不起一个饼的样子。

赵秀云有些好笑道:“怎么不买两个?“

禾儿把随身带着的铝饭盒拿出来,说:“还有好几个,给你和爸爸留的。”

赵秀云也饿, 随手接过来吃,问:“看到爸爸了?”

这口轮到姐姐,苗苗腾出嘴巴说:“爸爸很忙。”

忙是肯定忙的,估计顾不上吃东西, 赵秀云也是三两口吃完,好像看见同事们都来了,催着说:“你这个献花是开场,先吃点垫垫就行。”

禾儿没顾上跟妈妈说话, 眼睛一直盯着负责人, 看她什么时候叫人。

苗苗就是负责献花,排成横列上台,她是领头,轻轻扯着一个笑, 手里抱着一捧花,走路的姿势好像用尺子量出来的,长得还好,外头一看,这孩子大气。

只有方海心里嘀咕着,怎么都快同手同脚了。

人多啊,苗苗一看全是乌泱泱的黑脑袋,要不是余光里爸爸妈妈都在舞台边上,手脚都能抖起来。

好在她这个不复杂,只要说:“叔叔,这个花送给您。”

停下来拍个照,就能下去。

然后再上来。

没办法,嘉宾人多啊。

晚会负责人也怕孩子多管不开,索性“重复利用”。

走两次,苗苗也有些意兴阑珊,她本来都不想来参加,是家里人极力鼓励,现在一看,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,全部结束后下台跟姐姐说:“不好玩。”

禾儿现在大,已经能知道这种事就不是为好玩,只说:“我们先回家吧。”

要是再晚,天就太暗了。

赵秀云其实一直注意着孩子,跟同事说一声,又过去嘱咐两句才回来。

这回事拍照的时候,可以闲聊几句,一位女同事说:“你姑娘是献花那个吧?挺厉害的啊,一点不怯场。”

哪里是不怯场,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。

自家的自己知道,那是心里想得再多,嘴上一句不说,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表情,只有一双眼睛会说话的样子。

不过小的,赵秀云是生怕她不膨胀,里里外外给夸上天,只说:“打小稳得住。”

“你们家是几个来的?”

但凡有人问这个,赵秀云都猜得到接下去的话,说:“两个。”

“两个都女孩啊?”

“嗯,都是。”

“两姑娘挺好的。”

正常人,这样说一句就行,也有人不正常,说:“还是得有儿子才行。”

赵秀云和《沪市日报》的总编,还是上次做妇女教育的时候认识的,虽然年纪差得大,但人家很认可她的能力,这次需要几位外文极好、最好懂方言的人时,第一时间就想到她,毕竟人才难得。

她两样都符合,当然砸了某些人的饭碗。毕竟一个大学生挤进来,就得有人被挤下去。

工作从来是能者居之,赵秀云对那些若有似无的针对都可以当做没看到,但自家事,真是轮不到别人多嘴多舌,她笑着说:“我记得去年十一月头版那篇《女儿也是传后人》,还是你主笔吧。”

文笔倒是挺好,极具煽动力,现在看来也都是骗骗人而已。

语气像是开玩笑,又不像,到底弄得场面有些尴尬。

大家不过短暂共事一场,赵秀云的野心可不在这,还得给人留什么脸面,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。

她笑得挺有深意的,大家都不接话,否则论耍嘴皮子,谁也不弱啊。

这就对了,专心工作才是。

赵秀云目光停在台上,盯着直到最后,有急匆匆回家。

反正是放寒假,第二天不用上课,禾儿现在都睡得很晚,开着电视,让人家知道有人,有时候等着等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,一听到敲门声就蹦起来。

赵秀云进门就催她赶快上楼睡觉,小小年纪,可不兴熬夜,自己洗漱好也赶快睡。

另一边,方海还没能睡。

为保障外宾需求,在饭店楼上有个值班室,二十四小时都有人,尤其是有翻译。

不过考虑到翻译们也要轮班休息,夜里都只有一个人,毕竟白天的工作量也很大。

正赶巧,同时有两位客人不舒服,一个是上吐下泻,翻译已经陪着去医院了。一个是手脚直抽抽,随行医生跟他是鸡同鸭讲,万一出人命是大事,方海硬着头皮上。

他其实是低估自己,他的英语不能说流利,但基本的沟通是没问题的,有他陪着,后头这位也处理得挺好。

安保队的人,说实在都是大老粗,哪怕是上军校,也没有教外语的,大家用不上,一下子觉得领导就是领导,看看人家这本事。

方海自己也意外还能派上这种用场,他私心里一直觉得学英语这么久,其实没什么进步,主要是他没在外面讲过,媳妇孩子夸也只当是安慰,这会心里别提有多美。

接待小组的人手本来就不够,主要是这回一要水平高,二要政治清白,刷下去不少人,后来索性拿他当半个夜班翻译用。

说多了,方海都觉得自己的英语还是大有进展的,心想原来在家里叽里呱啦那套原来是真管用,他却因为不好意思从来不张口,不知道错失多少学习的机会。

往常他也不觉得学英语对自己的工作有多重要,主要还是为在家里不掉队,这回是觉出好处来,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嘛,他这不就用上了。

赵秀云一开始没发现这件事,两人最近都没怎么说上话,还是采访时有人问:“方是你爱人?”

用的是英语问,赵秀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,想说前面咱们聊的可不是这,话题跳得太快了吧,愣一会才说:“是的。”

心里还有些奇怪,怎么这帮华侨也开始打听人祖宗八代了。

问这话的也不是别人,就是那天手脚抽抽的王光宗,好几天才缓过劲来,对方海挺有好感,他这次也是有意向投资,打算回头把自己儿子派过来。

华人在海外一向不太平,他就这么个宝贝儿子,出入一向有人紧跟着,生怕什么绑架勒索,这会起心思一看,觉得方海就是顶好的料子,又有军方、警方关系,开价工资三百,想挖墙脚。

别说三百,就是三千……

反正三百,倒不至于叫方海豁出去,他前途大好,再过个十来年级别一到,三百谁还挣不到,而且谁放着正经单位不待,跑去私人单位。大马路上看看,公家才是铁饭碗。

当然,没人想到风云即变,十来年后三百块根本不算什么,铁饭碗也没那么铁。

王光宗不死心,他也不是乱开价,而是打听过,觉得三百以现在的国情来说是顶高的工资,不行加点也可以,毕竟人才难得。

他私心里觉得,男人嘛,报效祖国,不为五斗米折腰很正常,女人就不一样,有钱挣谁不愿意,想着跟方海媳妇再聊聊。

毕竟就在接待小组里,也不用特意去外头找。

赵秀云听完王光宗的话是有点震惊,心里又觉得滑稽。

别的不说,好好的副校长,体面又好听,工资福利都好,跑出去给人当私人安保,说出去简直笑掉大牙。

再说了,万一哪天倒闭呢?外头的钱可没有这么好挣,家里现在可就指着一个人过日子。要是想挣钱,他们只要肯对外敞开大门,什么钱挣不到啊?

每个月都有每个人过日子的方法,口口声声三百块,好似谁都是朝钱过日子,他们又不是什么揭不开锅的人家。

方海可是有理想、有目标的人。

赵秀云没想把关系堵死,只说:“令郎要是在中国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,尽管来找。”

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。

生意人,也不轻易翻脸,这一茬就算这么过去。

赵秀云才去找方海,心想还是问清楚一点。

忙工作,夫妻俩还刻意避嫌,没怎么说过话,她找来,还给方海吓一跳,以为家里出什么事,脸色都沉几分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赵秀云把事情跟他一说,方海也觉得好笑,说:“跟我提过几次,我都给拒了。”

又怕媳妇心疼钱,说:“不就是三百,早晚我能挣到的。”

就是没那么快。

君子爱财取之有道,赵秀云觉得自己早年要是肯把心思用在歪门邪道上,发财的机会真是大把有,或者胆子再大一点,就是禾儿都能叫挣到钱。可她不是这样的人,自然也不会希望枕边人是,只说:“我就是想跟你说,你最好也跟领导报备一下。”

这种事上,方海向来不敏锐,现在想想也是,说:“确实,纪律上也要求我们不要跟外宾太深入交流。”

尤其是他这样的工作出身,最讲究清白两个字,任何海外关系都最好不要有。

他也不耽误,先是往上报。

领导都是老领导,否则不会选他做这个安保负责人,听完没觉得怎么样,调侃说:“三百块呢啊。”

少说得是司令员的工资了。

说不爱钱,是假的,人是靠钱过日子。

方海一脸严肃说:“咱挣不了这个钱。”

他于任何事情上都是问心无愧,只有对媳妇孩子觉得亏欠过,等考察团离沪之后,才有时间和媳妇好好聊这件事。

赵秀云还以为他这么严肃是要说什么,听完笑说:“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爱钱?”

方海慌忙摆手说:“不是这个意思,主要是咱们还欠着外账,本来有机会快点还上的。”

媳妇早出晚归,还熬夜写书,就是为早点把钱还上,可是他没什么一技之长,只有这份工资,私心里还是觉得男人该多挣点的。

赵秀云何尝不急,说:“我算过了,今年年底就能攒够钱还,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。”

她反正是下决心,这辈子再也不跟人借钱,滋味太难熬,两口子是日夜计算着。

方海只是想把话说开,半响说:“也希望我能早点升职加薪吧。”

只是没那么容易,毕竟越往上升得越慢,再熬下去还得有资历,他之前升得有点太快。不过因为这次任务顺利完成,他还是拿到奖金,履历上又添好看的一笔,留待将来都是有大用处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