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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 三次 荔枝

这是林格第三次来哈尔滨。

第一次来哈尔滨, 还是林誉之来到他们家暂住的第二年,是个夏天,林誉之回去探望他的姥爷时, 林格就和林臣儒、龙娇一起闲逛, 也去看了那出名的松花江, 坐了索道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边的水果卖得很贵,贵到龙娇用大拇指指腹抹了一把标签,再度确认是不是自己眼花。末了,还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问老板。

“老板,你们这签儿没写错吧?”

答案自然是没写错。

以前这边经济好的时候,林臣儒和龙娇也在这边做过一些小买卖,那时候运输能力有限, 北方卖的稀罕水果也不多, 基本都是本地的, 价格也还行。现在不一样了,南方的水果千里迢迢地运过来,费用高, 水果品类多了,也贵了。

之前没孩子, 龙娇大大方方,花钱如流水;有了格格后,就不行了, 一分钱都要掰成几瓣花,哪里舍得再掏这个“冤枉”钱。

龙娇连连咂舌, 最后空着手出水果店, 和门外的林格语重心长地说, 还是回家去吃,这边卖得太贵,不是正常的价格。

可那天晚上,林誉之就给他们送来一箱芒果,还有一小箱的仙进奉鲜荔枝,说是知道林格爱吃荔枝,特意带给她。

荔枝还带着叶子,鲜鲜嫩嫩地挂着枝,林臣儒翻来覆去看几遍,和龙娇说,这东西从摘下来到现在,还不到一天。

那时候还正放暑假,林格出来玩也带着作业。龙娇洗干净了荔枝放在她旁边,她埋头写作业,剥了皮放嘴里,甜,又冰又鲜的甜,和之前林臣儒贪便宜买的水果店处理荔枝味道完全不同——可就算是处理的,在江苏,一斤也要十几二十几块钱。

林格吃了一盘子荔枝,第二天喉咙都是痛的,火辣辣的肿。

荔枝这东西,吃多了上火。不是什么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,而是结结实实的“一把荔枝三把火”,往后几天,她一个劲儿喝下火茶,什么锅包肉杀猪菜酱骨头,她都吃得一边痛一边吸气,又贪荔枝的凉甜,剥开了壳子,小心翼翼地吸吮着藏在其中的嫩果肉。

后来回想,林誉之就像那一箱空运来的荔枝,昂贵,冷丝丝的甜,吃多了上火,又痛又爽。

第二次去哈尔滨,则是林格高三的那一年寒假,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北国的雪。

江苏的冬天也下雪,不过鲜少有这样浩浩荡荡的皑皑白雪,十多厘米厚,一脚踩上便要深深陷入,印象中上次暴风雪还是2008年,考试取消,学校也要停课。但现在在中国最北的这个省份,林格看到厚雪的兴奋劲儿持续到两只脚开始发麻发冷,冻得她手指关节又痛又痒,瑟瑟发抖地往房间里藏,还是不住地痒,要痒进骨子里了。

在玩雪之前,俩人刚刚因为一件小事吵了架。林格去玩雪,林誉之也没有阻止,一直冷淡地看着她。林格目不斜视,心想可算是让他看到笑话了,他现在这表情,表面看着不显山露水的,指不定心里面早就已经开始嘲笑她了。

越是这样想,林格越是恼,一恼,手更痒,表层麻木一层皮,皮肉下无数啃噬的小蚂蚁。

没走几步,林誉之团了一把雪过来,林格以为他要报仇,撒腿就跑,没跑几步,林誉之轻松拎着她帽子,大力一拽。

林格踉跄后退几步,背对着倒进他怀里。

林誉之不说话,拿冰凉的雪径直往林格手上捂。气得林格破口大骂他狗屁倒灶,林誉之无动于衷,任由她骂得没声音了,才冷着脸开口。

“拿雪搓,不冻手。”

林格后知后觉,一双手不再麻木得钝痛,隐隐开始发热。

她还是拉不下脸,只说:“我手都被你搓红了。”

她又抬头,理直气壮:“被搓的人是我,你又脸红什么?”

林誉之低头,又是一坨厚厚的雪压在她手背,反复摩擦,他声音也要随着这摩擦而沉下去:“因为我有基本的廉耻心。”

礼义廉耻。

那个时候的林誉之的确深深地具备着这些宝贵品质,而现在,这些东西似乎又在他心底缓缓渐渐地复苏了。

第三次再来到北国的林格,身边没有林誉之,只有林誉之的弟弟——那头正欢乐地叫林格出去玩雪的雪白萨摩耶,他此刻正兴奋地站在房间门口,献宝似地同林格形容外面的风雪有多大。

“你快去看看呗,那么大的风,都把一老头假发给吹跑了哈哈哈哈哈,假发前面吹,老头后面追,”杜静霖说,“你又不怎么来这边,难得出来一趟,咱们去堆雪人啊。”

林格趴床上,反复刷新。

一无所获,林誉之那个性格,八百年不发一次朋友圈。

但她知道,林誉之会看。

不仅看,他还会评论——仅限于她,林格每发一条,他都会评论。

……尽管只有几个字。

“不想动,”林格说,“外面太冷了。”

的确是太冷了,她在南方的冬天也冷,但不是这种。

那种潮湿的阴冷,是绵绵不绝的细雨梨花针,而这里干燥、直白的冷,就像出门就被彪形大汉迎面扇脸,钝刀子切冰块儿,麻木的痛。

林格没什么经验,行李箱就带了那么些衣服,堆一堆,卷起来,最厚的外套就身上这个,250g。

现在她隐约感觉,选择穿250g羽绒服来这里的自己就是个二百五。

杜静霖年轻气盛的,平时最放纵的爱好也就是蹦极。他被杜茵茵教得很好,不是那种换女友如换衣服的富二代,杜茵茵还希望他名声好些,将来能够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结婚。

是以,杜静霖到了现在,还保持着纯洁的“少男”之身。莫说火气有多旺盛了,就现在,他往雪地中仰面一躺,那周围的雪都得被他体温完全融化。

“不冷啊,这哪里冷了?”杜静霖奇怪,“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?”

这样说着,他坐在床边,伸手要去摸林格额头。

上中学时候,他们关系就好,那时候虽说有性别意识,但这种上课一起罚站一起打扫卫生的友谊,还是无比地纯净。

在林格眼里,和她一块儿一起长大的几个,都和姐妹差不多了。

杜静霖之前半开玩笑说要追她时,她还有种“姐妹忽然变弯”的诡异感。

幸好现在杜静霖不再提这件事。

林格还在看手机,她不确定林誉之有没有看到那条朋友圈,一愣神,杜静霖的手掌心已然贴到她额头。她侧脸,让开:“杜静霖你皮痒了是吧。”

“试试你有没有发烧,”杜静霖缩回手,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额头,“还行,我不烧,你有点烧。”

他低头,飞快打字,不知是和谁聊天。

林格点开林誉之头像,他仍旧没有发任何消息。

她沮丧地关掉对话框,趴在床上,一动不动:“算了。”

杜静霖说:“什么算了?”

“就算是发烧也不用去买药,”林格瓮声瓮气,“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,万一我弄丢了你,没办法向你爸妈交代。”

杜静霖说:“啊?买个药能丢什么?对了——”

他晃晃手机:“誉之哥听说你病了,给我列了个治退烧和感冒的单子,说这个酒店附近就有家药店,是他们集团的。”

林格猛然坐起:“林誉之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个酒店的?”

“啊?他给我朋友圈点赞了啊,还评论了,”杜静霖奇怪,“你出来玩没和他报备啊?我以为你早和他说了呢。”

林格确定自己之前已经关掉了苹果手机那个该死的定位,她问:“所以你告诉了他,我们住在哪里?”

“嗯啊,”杜静霖老老实实,“还有房间号,也说了——就和你之前报备的流程一样。”

林格坐在床上,往下拉,看杜静霖两小时前发的那条朋友圈。

只差了不到一分钟发出,如果林誉之看到了杜静霖,那肯定也能看到她的照片。

而他独独只给杜静霖一人点赞,评论。

林誉之:「拍照技术真好」

没了。

都没有夸一句林格的照片好看,他只点评了这一句。

林格坐在床上,沉默地看了这条朋友圈许久,侧脸看杜静霖。这个和林誉之有着血缘关系、却不能兄弟相称呼的人,林誉之没有叫过他一声弟弟,也基本不在林格面前提他。

在这一刻,林格忽然间察觉到,其实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了解林誉之。

她甚至不知道林誉之对这个亲弟弟的真实看法。

以及现在,林格也不清楚,林誉之为什么避开她的朋友圈,为什么已经知道了她千里迢迢地来到哈尔滨,却还是不问候一句。

“……行吗?”

林格抬起头,看杜静霖:“什么?你说什么?我没听清。”

“我说,”杜静霖说,“你在这里等我,我去药店里给你买感冒药,你就先别出门了,免得再冻着,行吗?”

林格说:“去吧。”

她没有再纠结,默默拢紧肩膀上的毛毯,仰面躺在床上,又打开手机。

林誉之还是没有发消息。

杜静霖哼着歌出了酒店,一出酒店玻璃门,迎面而来的寒风,冷冷钝刀子割肉。

他一边庆幸林格没有出门,一边裹紧围巾,打开手机导航,点开微信聊天记录,按照林誉之发他的药店地址,顶着风雪,按照导航指示走。

药店的位置的确不算远,走路只需要1.2公里,恰好是出租车师傅不愿意拉、公交车也不顺路的位置,风雪大,杜静霖顶风走,淋了一身雪,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。

店员一听他要感冒药和退烧药,看了一阵,抱歉地说,有一样药缺货,但是别担心,他们会让人去调货,大约半小时后就能送来。

半小时,还在杜静霖的可接受范围之内,他想了想,表示可以等待。

又不忘问一句:“对了,你们这里有避,孕套吗?标准尺码,一盒,谢谢。”

店员转身去货架上找药的时候,杜静霖站在玻璃柜台前,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。

他完全没有注意到,玻璃门外,一辆黑色的车在顺风疾驰。

林格也不知道。

她其实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发烧,躺了一阵,混沌的大脑终于回转。她坐起,打电话叫酒店前台,让她们送了支额温枪上来,量了一量,36.7度,尚在正常范围内。

又试了两次,一次37.1,一次36.8,不算发烧。

林格发消息给杜静霖,说自己好像不发烧,你回来吧。

天快要黑了,等会儿刚好可以一起吃个晚饭。

杜静霖没回。

林格打电话过去,提示手机关机。现在户外室温零下二十七度,手机电量掉得快,冻关机也有可能。林格在床上静坐片刻,起身,还没穿上衣服,就听见门铃响。

她不怀疑有他,打开门:“杜静霖,你可算回来——”

门外不是杜静霖,是林誉之。

黑色羽绒服,黑色裤子,黑色围巾,他整个人都好似被一团黑色的沉雾包裹着。

林格叫:“哥。”

“嗯,听静霖说你发烧了,我来看看,”林誉之问,“现在多少度?量过吗?”

他摘掉手套,去摸林格额头,林格脸一偏,没让他碰到。

下一刻,林誉之迈入房间内,伸手关上酒店房门,一手按住林格肩膀,另一只手结结实实压在她额头上。他只来得及摘掉一只手套,捏住她肩膀的手套上还弥漫着寒气,隔着一层羊绒衫,结实地贴靠在她肌肤上,强悍挤压着她的热源。

林格叫:“哥。”

“现在知道叫哥了,”林誉之说,“刚才叫谁的名字?——他也这么摸你额头了?你现在让他碰,也不让我碰?”

“额头测量体温又不准,我这里有额温枪,”林格解释,“刚开开门的时候,我又不知道门外的人是你,你什么话都不讲一声,突然跑过来,我当然还以为是杜静霖呢。”

“不用额温枪,你不发烧,”林誉之放下手,摘下另一只手套,也摘下围巾,脱掉黑色羽绒服,里面是件黑色的衬衫,玛瑙的纽扣,温温润润的光泽,他转过身,将衣服仔细挂好,“没事,我是你哥,又不是什么爱吃醋的毛头小子,能理解,只是开门时叫错名字而已,不是什么大事——”

挂好衣服,林誉之摘下腕上手表,轻轻搁在桌子上,侧脸,浓长睫毛,沉沉眼睛,淡淡微笑:“你只要在艾草时叫对名字就没关系。”

第72章 开门 醋

林格说:“你明明就是在吃醋。”

林誉之说:“我怎么吃醋了?”

那块儿爷爷传到他手中的手表被妥帖放置在桌面上, 林誉之仔细看着自己这个小妹妹,她明明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,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他。

她简直就像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, 是他拿血喂出来的宝贝, 唯一的孩子, 绝无仅有的妹妹。

杜静霖是什么性格?杜茵茵唯一的孩子,锦衣玉食地长大。林誉之和他流着一半的血,却和他有着天差地别的人生。杜静霖的脑子灵活,却只灵活在那些商业利益和纠葛之上,对朋友倒是挺仗义。

问题是,杜静霖和林格之间,到底算什么。

他早知林格受欢迎,也知, 只要林格想, 就没有男性能够拒绝她。

连哥哥都能违背道德去爱她。

中学时期的杜静霖就是如此, 林誉之多次从林格口中听到他的名字。周天和杜静霖去书店了;这次期末考,她终于超过了杜静霖的名次,数学比他多考三分;杜静霖过生日, 杜静霖……

林誉之那时已经得知杜静霖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,也仅限于此。他从厚厚一摞书中抬起头, 揉着手腕,思考着下周的家教安排,想妹妹应该也去上课外补习班, 她学习成绩很好,但自制力差, 那些老师私下偷偷开的一对一补习班, 其他的学生在上, 格格也不能落下。

她和朋友一起玩得开心,很好,林誉之也高兴,唯一不好的是,那个能无忧无虑陪着妹妹玩的人,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。

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公平。

同样的血液也未必能构建起同样顺坦的人生,林誉之没有杜静霖的幸运,再怎么也逃脱不掉“私生子”这个称呼。

其实细细想起,做林许柯的私生子,还真不如做林臣儒的,至少,做了林格的亲哥哥,也就有着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血缘纽带。

能够不畏惧外人眼光地长久厮守,能和她光明正大地拍摄全家福,可以牵手,可以拥抱,可以顺理成章地被父亲叮嘱“将来我们老了后、妹妹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”这样的话,世界上还会有什么异性关系比这更好吗?

喔。

最差的一点,便是没有任何立场的“吃醋”。

林格不是发烧,她此刻的脸颊坨红,也不是来源于情绪激动,只是房间闷热。北方外面天寒地冻,室内无一不温暖如春,尤其是酒店行业,地暖一开,地毯一烘,热腾腾,穿条吊带裙都要热得流汗,她还穿着厚的毛衣,毛衣里面又塞了件薄薄的贴身上衣,还是外面冷,冷得她在外行走时恨不得把所有能穿的内搭都穿上。

林誉之说:“过来。”

林格说:“你疯啦林誉之?等一会儿杜静霖——”

话没说完,林誉之已然走到她面前,低头,抱一抱她,下巴放在她头顶,整个人放松,闭上眼:“你在害怕什么?我只是抱一抱你,他来了又能怎么样?”

摘掉了手表的手,抚摸着她的头发,林誉之垂着眼,细细嗅着她头发上的味道,很柔软的香味,不是任何一种洗发水或者护发素能带来的味道,更像她温热的体香,只属于她的特殊气味。林格本来还想和他吵架,这一个拥抱就把她剩下的话全都推回了腹中。她大睁着眼睛,看着林誉之平整的衬衫,看他身后暗下来的房间。

她还是闷热,毛衣穿了很久,袖子内里有一个线头摩挲着她的皮肤,很痒,她推开林誉之,低头,伸手,反复去抓挠那一小块儿,抓挠得都红了:“只是叫错名字,你就讲这些话;那如果我抱了他亲了他,你——”

林誉之沉下脸:“你还要抱他?亲他?”

“举例子,”林格说,“林誉之,我们只是情人关系而已。”

她心里委屈,讲话也委屈,千里迢迢跑过来,林誉之上门,也只是“兴师问罪”。

现在,更是梗着脖子,硬撑着昂首挺胸,重复:“我们只是情人。”

见不得光的,只能存在于地下的这段情人关系。

林格不信林誉之会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,她知道对方大概率会因为这种话语而生气,这也是林格说出来的原因。

谁家吵架不是往对方最在意的地方讲,往往最熟悉最要好的人,吵起架来最痛最凶。

林誉之果然不讲话了,他沉沉看林格,抬手,捏了捏林格的脸颊,还是烫:“嗯,情人关系。”

他说:“那你知不知道,情人关系,现在我们要做什么?”

林格随手扎的一个小丸子早就已经松散了,垂了两缕,在她耳侧卷起柔软的小弧度,她说:“不就是互相解决需求吗。”

“对,互相解决需求,”林誉之说,“当情人就要有情人的样子,格格,我记得某人说过,不会同时发展多个情人关系。”

林格说:“我又没有做什么。”

提到这里,她又傲然:“我还记得某人说,这段关系是可以随时终止的。”

林誉之脸上没有一点儿笑,看着她:“当初甩了我一次,现在又要来第二次吗?”

“我没这么讲,”林格说,“我只是提醒你,林誉之,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,当情人就只是互相解决生理需求,你不要在当我情人的时候还时时刻刻想当我哥哥。”

林誉之说:“我记得一开始你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
一开始。

多久的一开始?

林格早就不记得了,林誉之却清楚。

一开始,也是林格,捂着脸,难过地讲喜欢他,说爱他,哭到肩膀发颤,一抖一抖,压不住地难过,泪水能淹没一整个山谷。彼时青葱如她,年轻如她,用最拙劣的方式表达着那奇怪的、扭曲到似乎不应该存在的爱意。

后来也是她,在林誉之已经决意放下一切道德伦理后,说,只是一时兴起,说算不上数,只是年少轻狂。

林格说:“我全都忘了,反正情人就是情人,你又不是我亲哥哥,你也不要想再用哥哥的口吻来教育——”

话没说完,林誉之抬手,抓住她后脖颈,要她抬头。林格的后脖颈最敏感,平时是让人碰都不能碰的,现今被他这样按住,顿时如被捏了后脖颈的猫,动弹不得,只用愤怒的眼睛看他。

“又不是你亲哥哥?”林誉之说,“格格,你说这话没有良心。”

林格抿唇,林誉之的手掌心烫得她脖颈那一处要烧起来。

“从一开始我就拿你当亲妹妹看,”林誉之说,“以前你年纪小,不喜欢我,我也不在意,只想着你是我亲妹妹。亲兄妹之间,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呢?后来也是,你把我当哥哥,我很高兴,也只想一心一意照顾你。”

林格直愣愣地站着,林誉之的左手拇指爱惜地抚摸她下颌线,她说:“你干嘛说这些?”

“为什么说这些?”林誉之冷静地说,“因为从没有对你提起过,所以你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伤我的心。格格,我从未怀疑过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。后来即使知道误会了,你不是我亲妹妹,我也照旧地疼爱你。”

林格说:“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,你那个时候是怎么’疼爱’我的?那还是哥哥对妹妹做的事吗?”

“我如果不把你当妹妹,早在你告白前就对你下手,”林誉之说,“你说以后不再以哥哥的身份照顾你——那你想怎么?想让我真把你当解决需求的对象?”

林格说:“不好吗?”

“有什么好?”林誉之反问,他看着倔强的妹妹,捏住她脖颈的手用力,又紧绷着松开;又想让她认真看自己,又怕真捏痛了她,“是每天晚上被我摆出下流姿势侮辱好,还是不想要爱、只是纯粹的发泄更好?”

林格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,林誉之说的这些话明显超出她认知范畴:“什么纯粹的发泄?”

“没有爱的性,纯粹的原始发泄,”林誉之说,“哪次不是先让你舒服了再说?就连厚乳都要垫只手,就怕你痛,怕你难受,疼你,不想让你第二天又揉着月土子说酸。格格,你真明白什么是发泄么?”

林格仰脸。

“我如果真不是你哥哥,纯粹地想搞你,为什么不直接拿爸和妈来威胁你?”林誉之说,“情人?你未免也太高看我的道德,我为什么还要如此给自己套枷锁?我为什么不直接调,教你呢?还记得我之前讲过的巴甫洛夫条件反射吗?”

摇铃,喂食;

摇铃,喂食。

……

时间久了,只要听到铃声,狗狗就不自觉分泌唾液。

巴普洛夫和他的犬。

林誉之松开林格的后颈,抚摸、捧着她的脸:“倘若我们真不是兄妹,我就该搅乱你的工作,拿爸妈威胁你,胁迫你只能过来求我。我就该为你单独购买一套远郊的房子,把你关起来,让你一件衣服也没有,让你再见不到其他人,只有我。只有你对我笑,才给你东西吃;只有对我讲话,才给你水喝。”

林格说:“限制人身自由是犯法的。”

“对,是犯法,”林誉之点头,慢慢地说,“有的是方法让你’心甘情愿’留在我身边,格格,你的嘴巴一直很好,可我就想让你这么好的嘴巴只亲我含我,也只能同我说话。我就该让你变成一个看到我就掀裙子的傻瓜,要你被汝到皱眉还会身弓着身体摇着尾巴要我继续搞,格格,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’不是哥哥只是情人’,你确定自己真的喜欢?”

林格不说话,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,只是呆呆看他。

林誉之说:“以后别再说什么不是兄妹的蠢话,你就我一个哥哥,也只有你自己一个嫂子;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,也只有我自己一个妹夫。”

林格目瞪口呆,好久才找到自己声音:“无耻。”

林誉之低头,说:“那你就当我无耻。”

的确无耻。

他已经连妹妹都能强迫,还能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呢?

林格还在气头上,因为林誉之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语,还有现在这种‘破罐子破摔’的举动。

他看起来,比她更像是一个精神病人,还是那种美剧中会在雨夜中优雅解剖人体、烹饪心脏的精神病患者。

林誉之的呼吸像微醺的冰茉莉接骨木酒,他的手是能将她拖入无尽深渊的藤蔓。

现在的林格不想接吻,她不是什么娇弱到一推就倒的人,手指甲昨天刚修剪过,尽管钝钝的,挠起人来力道也不小。林誉之不躲不避,被她结结实实挠了好几下,脖子,眼角,脸庞,最深的一道在侧脸,被她掐出一道红痕,见了血,林誉之死死地扣着妹妹身体,偏脸,还是强制性地亲了亲她的脸颊,不是唇,但在抗拒中,林格的唇擦过他脸颊那道伤口,一滴血沾了她的唇,淡淡的腥咸,微微锈味道,像一个高脚红酒杯中装的陈旧铁锈。

这点铁锈味激发了林格骨子里的强硬,她是谁?从小打到大的小区一霸。惯常强迫他人,林格已经记不起自己上次被强迫是什么时候,她尽力一推,林誉之不设防,也不用力,任由她推到床上。林格喘着气,皱紧眉头,气恼地跪坐在他腿上,双手揪起他衣领,胁迫他:“道歉,为你刚才说过的话向我道歉。”

纵使被她推倒,林誉之看起来丝毫没有陷入下位的凌乱。他脸颊和脖颈上多处有指甲血痕,看林格,反问:“为什么?就因为我说了真话?”

林格:“……”

林誉之继续说:“还是说,你就是想被粗,暴对待?这是你合理且不违法的癖好?”

林格:“闭嘴闭嘴闭嘴。”

她的身体要冒热乎乎的烟了,被气得说不出话来。林格有丰厚的骂人词库,但那点脏话大多都是用在打架、吵架和暴力上,和两性之间并无关系。

林誉之却拍了一下妹妹微微抬起的臀上,清脆响亮一声:“别在这里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了,下去——”

话没说完,房间门响起欢快的一声滴,林誉之脸一沉,林格吓一跳,手忙脚乱要下去,却被林誉之反手死死按住双腿,她一时间动弹不得,只能继续维持着跪坐在他腿上的尴尬姿势。

门开了——

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杜静霖,抖了抖羽绒服帽子上的雪,吃惊地张大嘴,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正叠叠乐的兄妹。

片刻后,他伸手,抹了一把脸,说:“等一下,我好像冻傻了。等我出去,重新开门。”

第73章 吵 池鱼

杜静霖一出门, 林格抬手锤了林誉之两拳,林誉之才松手,问:“他怎么有你房卡?”

“一开始给了两张, 不是说这边的手机容易冻没电吗?”林格说, “给他一张, 方便他找我,怎么了?”

林誉之坐正,说:“你和他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?”

林格的头发已经在方才缠斗中打散,她抬手,拢一拢,挽一个漂漂亮亮丸子头,不看他:“一直很好。”

话音刚落,门外的杜静霖终于找到了“正确的开门方法”, 羽绒服帽子摘了, 蒙上的雪扑扑簌簌拍打干净, 打开房门,走过隔间。

床上两个人终于分开,林格站在床旁边, 正在挽头发,林誉之用手臂撑起身体, 半躺半坐在床上,冷静看杜静霖。

杜静霖站在门口,踌躇两秒, 打招呼:“誉之哥。”

还是跟林格之前学的,不加名字, 只叫哥, 听起来就像亲兄弟, 不合适;直接叫誉之又太生疏,还是誉之哥。??林誉之说:“怎么弄一身的雪?”

“不方便打车,手机冻没电了,”杜静霖老老实实地说,“走着过来的,外面下好大的雪。”

他不能细看林誉之的脸。

真算起来,林誉之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岁,毕竟是哥哥,是同辈人,偏偏不知为何,每每看他,杜静霖都有种被训话的错觉。

即使只是普通的谈话。

林誉之腿长,酒店的床是两米宽三米长的,他稍稍一挪,平稳地踩在地上。

酒店只开了边缘的一圈氛围灯和床边的阅读灯,他的鼻梁高又挺,是很少在东方人脸上看到的那种立体感——北方寒冷,相对而言,高鼻梁的概率更高一些,山东,大多有高鼻梁而无山根,再往北,吉林,辽宁,黑龙江,山根更优越。而林誉之的骨相,与其说像北方人,更不如说,更接近极北之地的民族。

杜静霖一个恍惚,冷不丁想到林许柯就有这么好看的鼻子,杜静霖没能完全遗传,而现在阴影之中中,他却和林许柯年轻时照片中很接近。

只是林誉之和林许柯的气质又不同,林许柯是生意人,做娱乐场所行业的,时间久了,相貌和神态也多了份虚浮的倦,也有人将这种称作为“油”,油腔滑调,油头粉面。

林誉之不,他是医生,尽管是唯一的继承者,但他的专职工作没有丢弃,仍旧会排手术,为患者诊疗;他身上没有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,但杜静霖对他的印象仍旧是干净,澄澄澈澈的一杯纯酒精,好像没有一点儿污垢。

即使他现在脸上、脖颈上都有指甲抓出的血痕——等等——

指甲抓出的血痕?!

杜静霖那被风冻到几乎要关闭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不同寻常的东西,他呆呆怔怔,仔细去分辨林誉之脸颊上的痕迹。

“誉之哥,你这脸,”杜静霖犹疑不定,“怎么弄的?”

林誉之说:“格格——”

“我和他闹着玩,不小心抓了几道,”林格紧绷一张脸,随意挽起丸子头,发簪一插,“你买回药了吗?”

杜静霖终于醒过神,献宝似的,拿起藏在怀里的感冒药,一小袋:“有一盒药缺货,所以我在那边多等了一段时间,不过还好……就是真的冷啊,我回来想看导航,刚出店没多久就关机了。”

林格问:“那你怎么回来的?”

杜静霖说:“问路啊,一路走一路问,抓到谁就问谁。”

这点倒是和林格一模一样,他们俩,在南方都会被认为“社交恐怖分子”,在北方,又很理所当然的热忱。就像广州的出租车师傅,几乎或者很少讲话,而若是在北京或天津,载客的师傅似乎自带说相声说书的天赋,从拉车门一直能唠到目的地下车。

说完后,他的视线又落到林誉之身上,谨慎:“哥,那你这个时候忽然过来,是有什么事吗?”

林格一动不动盯着林誉之。

如果林誉之乱讲话,下一刻她就会扑上去咬他。

“你不是说格格发烧么?我来看看,”林誉之说,“还好,体温正常,就是被冻到了,喝点儿热汤就好。”

林格说:“是啊是啊,您贵人多事,我这边就不留您了,一路好走不送。”

杜静霖也欢天喜地,乐得像终于和主人独处的雪白萨摩耶耶:“哥,我送您下去吧,您自己开车来的,还是帮您打车?”

俩人齐齐送客的心思就差直白地写在脸上,偏偏林誉之好似未听懂话外之音,不看他的脸:“妈给我打了电话,她很担心格格,特意叮嘱我,带你们一块儿吃个饭,再陪格格去医院看看。”

杜静霖垮起个小狗脸。

也早就到了晚饭时刻,林誉之订的晚餐在三公里外,杜静霖的围巾落了雪,没经验,没有及时拍打下去,一进房间,原本冻得硬邦邦的雪即可化成了水,浸透了,凉飕飕的冷,外面气温低,一出去就能冻成冰块儿,不戴围巾,风又嗖嗖往脖颈里钻。他回自己房间换围巾,林誉之则留在林格房间中,“监督”妹妹穿衣服。

手腕上那块儿被毛衣摩擦的痕迹愈发痒,林格还想伸手挠,被林誉之抬手阻止:“别挠,这边天气干燥,容易过敏,带身体乳了吗?擦一擦,稍稍缓解。”

林格说:“没带。”

“那就把毛衣先脱了,”林誉之说,“室内穿这么多,热。”

林格说:“我在室外冷。”

“我给你带了新衣服,”林誉之示意她将双手举高,就像给小孩换衣服,“加厚的白鹅绒,就在外面放着。”

林格不客气了,在寒冷、饥饿和焦渴之间,什么倔强的推搡都是假的。她没抗拒林誉之帮她脱毛衣,这件穿了很久的衣服,有着许多令她不舒服的小细节。林格自己的私服其实相当节俭,也是会被舍友吐槽“仗着一张脸随便穿”的典范,大约是工作接触到的美丽衣服太多,脱敏了,日常生活是怎么舒服怎么来。林格身上这件毛衣就是普通晴纶材质,干燥的冬天更容易起静电,里面的保暖内衣已经紧紧地和毛衣贴合,林誉之轻轻往上一提,两件粘在一起的衣服就发出脆弱的噼啪声,打着静电,林格一哆嗦,毛衣遮住她的脸,只觉腰间冷飕飕的凉,林誉之提醒她。

“别动,快好了。”

林格乖乖不动了。

毛衣脱下,林誉之的视线并不在她卷起的保暖里衣上,也不在那露出的半截温暖腰腹上,轻轻松松帮她脱掉衣服,放在床上,又听林格说:“情人之间要讲究公平,刚才就不公平,你看了我,我却不能看你。”

“情人?”林誉之垂眼,“你想看什么?”

林格整理了下耳边垂下的发,说:“我什么都不想看,我们还在吵架,林誉之,请你自重。”

林誉之放开手:“好。”

林格生气的时候的确不想看林誉之,他全身上下,还有哪里是林格没见过的吗?林格见证过林誉之从少年渐渐长到如今的全部样子,他身体的每一块儿胸肌腹肌鲨鱼肌,她都见过,摸过,咬过。她还知道林誉之右边稍靠下的腹肌下有一粒很小很小的痣,小到像不小心甩上去的纤细墨点,一点点,在腹肌因为用,力充,血而鼓起来时,那颗小痣就会被埋在浅浅的阴影中,林格悄悄给它取名为塞壬的眼睛,因为林格想为林誉之亲吻时,总能感觉那个小痣像温柔的注视。

她没有同林誉之提起这点。

时至今日,兄妹俩之间的冷战和争吵仍旧和之前一样,在见杜静霖之前,林格威胁林誉之,不许把俩人之间的关系讲出去,否则连兄妹都没得做。

“断绝兄妹关系”六个字,林格几乎是脱口而出,林誉之面色却冷下来。

“你不喜欢,我就不说,”林誉之顿了顿,又笑,“格格,你终于知道怎样威胁人了。”

林格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她不想承认这点。

比起来爱人,情人,兄妹才是她们之间最稳固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关系。

“你也不用说这些话故意惹我生气,”林誉之说,“妈让我照顾你,那就是我的责任。你若是真喜欢——”

他停下,不讲,两秒后,又淡声继续:“也不用讲给我听,你是自由的。”

林格猛然抬头看他,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林格说:“你还在和我吵架吗?”

“有什么好吵的?”林誉之说,“我想明白了,强扭的瓜不甜,勉强人也没什么意思。”

林格一动不动:“那你的意思是,我找其他情人也可以?”

林誉之面容冷峻:“我的意思并不重要,难道我还能真绑着你给你灌药?难道我说不同意,你就真的不去做了?”

他这忽然变化的表情让林格略略有些心惊,她还未说话,杜静霖欢乐的声音已经响起——

“格格!我好了,你呢?”

——不太好。

晚餐间。

一张圆桌,杜静霖自然地坐在兄妹二人之间,强势地隔开林誉之和林格。他没有刻意的献殷勤,只是同往常一样和林格说说笑笑,谈中学时刻的往事。这些都是林誉之不了解的东西,他几乎不怎么说话,只是吃东西,或叫服务员,把所有饮料都换成常温。

林格不看林誉之,还在暗暗地较着劲儿;林誉之也少同她讲话,表情平和,似乎真的只是受父母所托,才来照顾妹妹和她朋友。

杜静霖能察觉到兄妹俩在吵架,也能感受到林誉之脸上的抓痕来历诡异。只是他不愿往肮脏的方向揣测好友,也不太想撮合他们俩,令他们和好。

这种只有两人聊天、单方面“孤立”林誉之的晚餐中途,杜静霖去上卫生间,林誉之起身,在他身后出去,也没看林格。

林格也有些摸不透了,低头吃,酸甜口的肉,慢吞吞地嚼。

杜静霖解决完毕,洗手时见到了林誉之,后者挺平静的,抬手,示意杜静霖把房卡给他。

“格格没什么安全意识,我是她哥哥,需要留意着,”林誉之说,“她的房卡在你手上不妥当,我帮你还给她。”

杜静霖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,痛快利索地从口袋中取房卡,快了,房卡取出,连带着也掉出一个小小的盒子,四四方方,标志性的外包装。

空气凝滞,鸦雀无声。

杜静霖不敢看林誉之的脸,尴尬地笑,说着不好意思,低头捡起,还未往口袋中放,只听林誉之问:“什么东西?”

杜静霖讪讪笑:“气球,我拿来玩呢——”

“啪——”

清脆一声,抽得杜静霖半边脸都转过去,火辣辣的痛。

林誉之温和地重复一遍:“我问你,手里拿的什么东西?”

第74章 相思红豆 粥

林誉之用的力气大, 杜静霖踉跄着后退一步,险些没有站稳。半边脸几乎登时肿起,麻木迟钝地传递着疼痛讯息。

杜静霖脑子还是木的, 一块儿陈旧、转不动的木头, 未想到会遭到如此对待, 近一分钟后,才捂着那半边脸,不知所措看林誉之。

“誉之哥,”杜静霖说,“有话好好说,你为什么动手打人啊?”

他自己还委屈,原本就是眼尾微微下垂狗狗眼,现在看林誉之, 更是无辜。

林誉之看那拆了封的小盒子:“说。”

“我买这个就是好奇, ”杜静霖委屈, “都是男人么?誉之哥,你年纪也不小了,肯定也和人干过这事了……干嘛非要问这么直白呢?”

林誉之说:“和我妹妹?”

杜静霖抬头看他一眼, 惊异地想这人难道是吃错药了?不敢问,又低下头。

林誉之说:“说话, 别让我从你嘴里一句一句掏。”

他没有继续下手的意思,盛怒之下的那一巴掌仍成功令杜静霖起了畏惧。他丝毫不怀疑,只要下一句话说错, 这火辣辣一巴掌又能落在他脸上。

细算起来,这还是长大之后, 这么多年, 杜静霖第一次被人打。

无论是林许柯还是杜茵茵, 都没对杜静霖下过手。

杜静霖自觉冤枉,又不是那么冤。东西买来么,的确是以防万一——万一,他是说万一,倘若这次能擦出些火花,那这准备些东西,总比没准备的好吧?还有一个原因,则是杜静霖没什么实战经验,这玩意怎么戴,他也悄悄地研究了一下,以免显得太生手,遭林格嫌弃。

这话肯定不能对林格说了。

至于林誉之……

杜静霖吞吞吐吐:“万一,我是说万一,格格想的话,那我肯定不能拒绝。”

林誉之说:“什么?”

他垂眼看杜静霖:“抱歉,再说一遍,我没听清。”

杜静霖改口:“誉之哥,对不起,是我多想了。”

林誉之问:“多想了什么?”

杜静霖说不出:“誉之哥。”

“我打你,是为了保护我妹妹,”林誉之审视着他,冷静,“你有她的房卡,身上还藏着这东西。”

杜静霖说:“我能理解。”

“好,”林誉之抬手,杜静霖犹豫两秒,乖乖把东西交出,林誉之看都未看,嫌恶地丢进垃圾桶,去洗手,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,沉沉,“别再让我看到你拿这种脏东西来污染她。”

杜静霖没走,他迟疑:“誉之哥。”

林誉之不用烘干机,扯了纸巾擦手:“什么?”

“……那您知道,格格大学期间交男友的事吗?”杜静霖说,“谈了得有个三年多,分手了。”

林誉之说:“你想说什么?”

“我的意思是,”杜静霖说,“誉之哥,我其实挺能理解您这种病态的、对妹妹控制欲强的心态,但格格她也是人,她也有自己正常的情感和生理需求。您今天可以打我,我认,因为我的确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,但如果格格需要呢?格格之前交的那个男朋友,您知道吗?”

林誉之说:“我知道。”

杜静霖说:“您也打了他?”

林誉之说:“没有。”

杜静霖呼出一口气,昂首挺胸,不卑不亢:“今天这一巴掌,是该打;但下一次,如果是格格愿意的,您就不能再下这个手了。”

说完后,他顶着那掌痕,往外走,没走几步,又被林誉之叫住:“静霖。”

杜静霖说:“怎么了?”

“脸上这下,”林誉之指指,示意,“等会儿见了格格,你打算怎么说?”

杜静霖冲到镜子前,看到自己那完美无暇的脸上这五根指痕,呆了两秒,疯狂撩水冲,没有用,痕迹仍旧鲜明,大剌剌地印在侧边脸颊,无论怎么洗怎么冰,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了。

他抬头。

“如果我是你,现在就打车回去,”林誉之说,“格格那边,等她吃饱了饭,我自然送他回去。”

杜静霖说:“我还没吃饱。”

“可以叫酒店外送,”林誉之轻描淡写,“还是说,你想让格格知道你身上除了她的房卡,还有些不该存在的东西?”

杜静霖默不作声,撩起水,洗了把脸,抹干净,垂头想了一阵,才点头:“行。”

……

林誉之独自回了吃饭的地方。

在他平静地表示杜静霖有些感冒、先回去休息后,林格愣了很久:“真回去了?”

“骗你有什么好处?”林誉之平静,“吃饭,吃完了送你回去。”

林格打杜静霖电话,提示关机。

可能又被冻得没电了。

林格也不期望能快速联系到杜静霖,放下手机,快速吃东西。两人没有过多沟通,距离最近的一次,还是林誉之送林格到酒店时,林格低头解安全带,林誉之递过一张房卡。

林格盯着他。

“杜静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,”林誉之说,“多的事我不管,但房卡别随便给他。”

林格说:“我们上高中时,还好几个人一块儿开过钟点房打牌呢。”

“你也说了,是上高中时,”林誉之说,“林格,有点分寸,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最后一句话,是看着她眼睛说的。

林格说:“少管我。”

她拎着包下车,外面冷风吹得她整张脸登时红起。林格快走几步,推开玻璃门,又进自动门,酒店里热腾腾的暖气终于将她慢慢融化,房间在二楼,她没等电梯,踩着店里的复古红木楼梯往上走,到了窗边,凑到玻璃窗前往外看,已经看不到林誉之的车子了。

他这次没有停留,雪地上只有深深两行车辙印。

林格在第二天清晨才看到杜静霖脸上的手指痕,很明显,他皮肤本来就白,昨天的淤红稍稍平缓地下去,红肿煞时又浮出来,肿肿的,触目惊心。起初还躲着林格,戴个帽子和口罩,遮遮掩掩,说自己感冒——

林格不客气,把他口罩扯下,看到这鲜明的痕迹,登时炸了:“谁干的?”

杜静霖眼尾微微下垂,大且黑白分明,目光游移,不看林格,犹犹豫豫:“别问了,没事,我自己撞的。”

林格说:“说实话。”

杜静霖说:“格格,你早饭吃了吗?酒店那边有个包子蒸得还不错哎,要不要你——”

“杜静霖,”林格一字一顿,叫他,“说实话。”

杜静霖闭上眼,豁出去了:“是誉之哥。”

说完后,他又急切哀求:“别把事情闹大好不好?是我先做错了事……不怪誉之哥,都是我不好,你别……哎……哎!格格——”

没叫住,林格一手掐着他脸,另一只手举起手机,卡擦卡擦,拍照片。

她问:“林誉之为什么打你?”

打了人的林誉之在熬红豆粥。

一粒粒的饱满红小豆,产自萝北,今年刚收获,精挑细选出圆润均匀的,打上标签,被摆上货架。黑龙江已经立法禁止种植转基因农作物,这里的土地适合播种、滋养味道更醇厚、天然的作物。小火慢慢地炖,炖到红小豆外壳渐渐软烂,破裂,像文火煨一颗坚硬的心。

都说相思红豆,相思红豆,许多人就以为红豆可以代表相思。却不知诗中提到的相思豆是海红豆和鸡母珠,前者微毒后者剧毒——

难怪相思无可医。

林誉之熬的红豆粥是无毒的。

半小时前,他刚接到杜静霖的电话,问他在不在家,是不是还住在昨天说的那个地址,林誉之说是。

半小时车程。

刚好够他将一锅熟透的红豆熬到缠绵。

小区门口的安保人员打视频电话来,林誉之请他们放行。出租车进不了小区,林誉之请物业用小车将林格接到楼下,送她上来。

林誉之的房子是两套叠墅改建的,原本是上叠加下拼,他一并购置,改成一套。院子里堆着雪人,围着红围巾,门没有关,林格气势汹汹拉开门后,林誉之只看她一眼,便从容地去厨房盛粥。

“这么早就来找我,”林誉之说,“看来你昨天住的酒店不太令你满意。”

“林誉之,”林格绷着脸,睫毛上还挂着一点风吹来的雪,“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打人?”

林誉之盛好了红豆粥:“谁?”

“杜静霖,”林格说,“你把他的脸打成那个样子,是怎么下得去手的?他可是你亲弟弟——”

“我说过,这辈子不可能认林许柯做父亲,自然和他没有关系,”林誉之打断她,“格格,你不喜欢我,也没有必要这样羞辱我。”

他没什么表情,林格却想到当初和林许柯的“交易”,不说话。

睫毛上的雪化了,湿湿地沾透了睫毛,睁不开,看不清。

“大早晨,就过来兴师问罪,你也不问问我,为什么打他?”林誉之说,“他有没有同你讲?”

林格说:“因为你发现了他藏着一盒避,孕套,但那个是促销活动送的。”

林誉之忽然问:“格格,你今年多大?”

林格说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“什么促销活动会送避孕套?”林誉之说,“要不要我陪你去药店查监控,看看是送的,还是他自己买的?”

林格没说话。

“即使我们只是兄妹,我从哥哥的角度出发——一个成年男人,拿着你的房卡,还特意去药店买了盒避孕套,”林誉之说,“这意味着什么?天底下没有一个哥哥能忽视掉妹妹可能遭受的潜在风险。他应该庆幸他和你是好朋友。”

林格说:“可你也不该把他打成这个样子——”

她低头,调出照片,屏幕快压到林誉之脸上:“你看,他半边脸都肿了。”

“我只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,算是警告,”林誉之只看一眼,视线重新落在林格身上,“这不是我的打的。”

林格愣住。

“你自己放大照片看,有几道指痕明显和我的手对不上号,”林誉之说,“而且,谁会只扇同一边脸?”

林格用手指放大照片,再放大。

对着屏幕,她仔细研究那些手指的痕迹。一晚上过去,究竟是一巴掌还是几巴掌,很难分清,但林誉之这么一讲,她越看,越想是有人又刻意加重了痕迹。

视线从手机上移开。

林誉之餐桌上摆着一碗红豆粥,还有一份刚拆开的药。

林格看不清药盒子上写得什么,林誉之默不作声,把那药盒压在掌下。

林格问:“那是什么药?”

“是不重要的药,”林誉之说,“格格,你只会在意那个想对你不轨的男人,却不会看一看你生病的哥哥。”

他完全没有刻意地卖惨。

穿着普通的灰色家居服,没有激烈的情绪,没有任何尖锐的语言,就这么冷静地讲述着。

和杜静霖完全不同。

他是哥哥,即使被误解了,也不会对她大吼大叫的哥哥,也不讲一句失望。

而是落寞地坐在桌前,执拗孤单地吃一份粥。

他看起来随时可能会离开。

林格站在原地,良久,低声道歉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“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,”林誉之说,“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,格格,你很好,只是原来一直都是我在勉强。”

他不看林格:“现在你可以回去了,去看看你那故意受伤博同情的好朋友吧。你若是喜欢他,那就去找他,你说的对,我没有管你的资格。”

说这话时,林誉之一直低头看红豆粥,小勺盛起一点,吹一吹,热腾腾的香甜。

余光里,林格小心翼翼地,一步一步靠近他。

她脱掉羽绒服,随意地丢在地毯上,又拉开林誉之旁边的椅子,慢慢坐下。

林誉之不动,不看她,不说话,面色如常吃红豆。

“……我早上还没吃饭,现在也饿了,”林格说,“哥,能留我吃一碗红豆粥吗?”

第75章 暴风雪 坦白

林誉之重新为妹妹盛了一碗粥。

和酒店的自助早餐截然不同的简单, 熬煮好的红豆粥,一碟青菜小炒,水煮蛋, 就是早餐。林誉之早晨吃的碳水并不算多, 林格也是,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她连早餐都不吃。

林格没化妆,唇色比之前淡了好多。她无心照镜子看自己目前的表情,更没有心思去整理自己的脸。工作原因,她需要上镜,而脱离摄像设备之外,她其实很少再细致地打理自己。

况且,无论是什么模样, 林誉之都见过。

又不差这一眼。

潜意识中, 林格觉杜静霖并不是那种人——但也未必。读书时, 他们和隔壁学校的校篮球队有摩擦,杜静霖为了能博取同情,在警察来之前, 毫不犹豫地狠狠给了自己鼻子一拳。

他后来将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林格听,还被林格吐槽。

“——你这样和宫斗剧里那些为了争宠而故意受伤的宠妃有什么不同?”

杜静霖绝对能做出这种事。

林格在短暂的犹豫后, 开始尝试向林誉之道歉。

“对不起,”她说,“我刚才太冲动了。”

林誉之习惯性地剥了一颗水煮蛋, 伸出手,在空中停了停, 才又沉默地放在妹妹碟子中。

林格看在眼中。

以前, 林臣儒希望她能长高, 给她订大量的奶,每天一杯,早餐也必定要吃蛋,水煮蛋,煎蛋,炒蛋。以前在家里,给她剥水煮蛋这项工作属于龙娇,后来,不知不觉,成了林誉之。

这下意识的动作让林格心颤了颤,水煮蛋还是温热的,她小小咬了一口,看到里面嫩嫩的、小鸡羽毛一般的嫩黄。

慢吞吞吃完整颗蛋,喝了粥,她才说:“你身体不舒服吗?”

林誉之说:“还好,暂且死不了。”

林格说:“哥哥。”

吵架或冷战期间,要林格先服软,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。林格最不擅长的就是这种主动的示好,柔了声音叫一声哥哥已足够勉强。

“我认真地向你道歉,”林格解释,“对不起,因为他脸肿得很严重,而且——”

“而且,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,都是别人说什么,你就信什么,对吗?”林誉之说,“格格,你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。你的好朋友对你好,并不意味着对我也会好。”

他放下勺子,垂眼看妹妹。

“很难理解吗?格格,”林誉之说,“就像金毛,它们对人类友善,却会对其他品种的狗产生强烈的敌意。我没有讲杜静霖的不好,他毕竟也是我的弟弟。但他是你的好友,却不是我的。”

林格说:“嗯。”

“就像我的好友,我的亲人,”林誉之看着妹妹苍白的脸,“他们对我好,但有可能会伤害到你。”

林格几乎是立刻想到路毅重,林誉之的舅舅,那个只是在脑海中稍稍露个身影,就让她想要呕吐的男性。

用让林臣儒再次入狱来威胁她,冷漠地践踏她的自尊,近乎讥讽地看着她,问她,是想让林誉之继续做一个“私生子”,还是想让林誉之成为他名正言顺、唯一的继承人。

她又想要呕吐了。

小勺子搅拌着红豆粥,林格低头看碗中糯烂的豆子,说:“谢谢哥哥。”

“我的意思是,无论是谁,如果令你感觉到不舒服,或者难受,哪怕对方是我朋友,是亲人,”林誉之说,“你也要及时告诉我。”

林格看他:“什么?”

“我会因为你的好朋友而受委屈,那么,有朝一日,或者已经发生过——你会为了我的朋友或亲人,遭受和我一样的委屈,”林誉之说,“说实话,我完全不希望你体验和我一样的痛苦,但倘若不幸发生,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。”

已经发生了,而且很糟糕,很糟糕,这种情绪差点把我逼到崩溃。

林格想。

但她也不能讲。

怎么讲呢?讲你的舅舅狠狠地羞辱过我?讲他险些强吻我、企图让我更加难堪?讲他其实一直在威胁我?讲这些年,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收到的那些奇怪照片?

但路毅重有一点没有说错,林誉之会是他唯一的继承人,现在的林誉之发展很好,没有必要为了同她在一起而舍弃这一切。林格曾经怨恨林誉之为了前途抛下她们一家人,但后来发现,这几乎是所有人都会选择的一条路。

还是讲我不能真的和你在一起?因为我只是一个还未完全痊愈的病人?因为我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确定、所以无法接受一份确定的感情?

她现在的情绪稳定并不意味着能够永远恒定,那些糟糕的念头随时会再度淹没她,她不确定自己能时刻保持着求生意志。

林格不能讲。

她甚至不能多想,一直在努力淡忘的东西,稍稍一多想,就犹如陷进流沙,一点一滴,缓缓浅浅地往下深陷,深陷,再深陷。

爱情不能治愈任何心理疾病。

爱只是爱,病是病。

林格说好。

林誉之说:“上面是以哥哥的身份讲的。”

小银勺搅动粥,林格竖起耳朵静静听。

“下面是以情人角度讲的,”林誉之说,“林格,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出现第三者。我不会干涉你和杜静霖之间的友谊,你们可以继续做朋友,但仅限于做朋友。”

林格问:“仅限于做朋友指——?”

“不许给他房卡,”林誉之说,“也不能和他牵手、拥抱和做。”

林格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“你不知道,”林誉之沉沉地说,“林格,我正式地、以情人的角度告知你。一旦你和他有任何超出朋友的举止,我会中断我们之间的情人关系,立刻,马上。”

点到为止。

林誉之接受林格的道歉。

早晨他吃的是治疗感冒的药物,天气寒冷,他昨天回来后,也有些鼻塞,不是什么大病。

林格也答应兄长,重新审视自己和杜静霖的关系,不会有超过朋友的行为。

林格也解释了自己来意,目的地是长白山,行李箱中塞了厚厚一摞的资料文件,为的是找那个经理签字,帮忙解决父亲的退休金问题。

她本想独自过来,看一看林誉之,然后再坐车过去。这次来哈尔滨,杜静霖也是自告奋勇,说和那个经理认识,也说自己能说得上话。

所以答应他同行。

林格隐去一点。

林誉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给她发消息,这种近乎冷战的事情令她感到微妙的不安和焦虑。

这种焦虑和不安,才是让她选择来哈尔滨的根本原因。

林誉之问了她的离开时间,没说什么,只在林格要回酒店时叫住她,摘下自己围巾递去。

驼色羊绒,细细密密的温暖,打开后,能把她整个头和脖颈、肩膀都裹起。

林格在回酒店的车上一直在发呆。

当林誉之今天说出这些话时,林格才认真回顾自己的行为,性转一下,将林誉之代入自己,把杜静霖代入成他的异性好朋友……

的确不妥。

回酒店后,林格重新编辑短信发给林誉之,做了一个长长的、正式的道歉。患病后的一段时间内,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下降,而文字表达能力突飞猛进,也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。

林誉之在半小时后才回了一句。

「没关系,毕竟我是你哥哥」

林格捧着手机,不知为何,看着这句话,竟有点眼酸。

哥哥。

哥哥也是偷来的,他真正的弟弟在隔壁呢。

真弟弟·杜静霖还在自己房间,正艰难地用冰块儿冷敷脸。

他都不知林誉之怎么打的那一巴掌,余韵袅袅,晚上入睡时还在痛,肉打肉的痛,今天一天更是,乍一看,还以为他的脸被人按着扇了好几次。

可真的只有那一巴掌。

他自己心中有苦难言,说到底也是自己错了,错在冒冒失失,不该随身带着那个东西。设身处地,如果他有个妹妹,又撞见了这种场面,杜静霖打对方一巴掌都是轻的。

杜静霖敷完了脸,又忧心忡忡,担心林格真因为这事和林誉之起冲突。但事态比他设想中要好,林格在上午就回了酒店,没有谴责他,看起来也不像和林誉之大吵一架的样子。

事态在向杜静霖未设想过的发展。

下午开始飘鹅毛大雪,她们原本订了去长白山度假酒店的私家车,司机打来电话,忽然说去不了了,这个天气太恶劣,很多路没办法走。

至于明天或者后天,司机还接了其他的重要单子,不能改期,所以希望林格能够先取消这一单。

林格也是打工人,没有为难人家,痛快地取消订单。

她尝试重新发订单,但过了半小时,仍旧无人接。

犹豫间,林誉之电话打来了,说自己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口,让林格和杜静霖去退房,带行李下楼。

他顶着暴雪,开车过来,接林格和杜静霖去他那边住。

理由也很充分——

“这种雪,一时半会儿停不了,万一有个头痛发热,酒店的储备不够,”林誉之打开车后备箱,把俩人行李拎进去,“我这里又不是没有空房间。”

杜静霖礼貌地客套一下:“我身体好,哥,真不好意思的,这样叨扰您也不方便……”

林誉之侧脸看他一眼:“确实不太方便,那就别去了。”

他干脆利索,把杜静霖装进后备箱的行李箱重新拎出。

刚放在地上,杜静霖扑过去,手脚敏锐,又把那箱子老老实实装进后备箱:“谢谢哥,谢谢哥。”

不敢再客气一下。

副驾驶的位置仍旧是林格的。

一路上,杜静霖提心吊胆,都在担忧这对兄妹再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争吵,万幸没有,车子平平安安地到了家。

杜静霖的房间被安排在四楼,林誉之和林格的房间都在一楼,仅一墙之隔。

停车时,外面的雪已经很厚了,前院中铺设着地暖,地面光滑,看不到一丝落雪,而仅有林格卧室能通往的后院里,已经积满了厚厚一层雪,一脚下去能没到小腿肚,一点儿脚印也没有,是林格从未见过的美景。

她呆呆地站在廊下,看了好久,才回头,寻找林誉之身影:“哥。”

林誉之在往她房间抱松软的被子,铺床,问:“什么?”

林格站在玻璃门前,看着往床上仔细放她小枕头的林誉之,良久,犹豫着问:“有件事我想问你,今天早上你讲,成年男人去药店买避,孕套,都是有所图谋。”

林誉之站直身体:“你想为杜静霖击鼓鸣冤?”

“不是,不是,”林格摇头,黑白分明眼睛看他,“我只是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。”

林誉之问:“什么?”

“就是我们第一次那天,就是我强吻你的第一次,”林格说,“你卧室里有一整盒小雨衣,而且……不是药店里可以买到的正常尺寸,是需要特意购置的那种。”

她问:“那次,你也是提前准备好的吗?”

第76章 囚岛 别墅

生病之前, 林格拥有着敏锐的直觉。

她可以通过班主任的表情来推断对方的心情,也能从老师的眼神中了解自己此次考试成绩的优劣;包括林誉之,只要他在洗过晚餐用过的碗筷后立刻回房间, 林格便知道, 他大约还在为家中的开支发愁。

林格会悄悄地少吃一点饭, 再少吃一点,剩下一些钱,若无其事地告诉林誉之,学校食堂饭菜统一调价了,有一定的补贴。

实际上,高三最后冲刺的住校期间,她早餐只喝一杯豆浆,午餐只吃最便宜的炒素菜, 晚饭只需要一个包子。

饥饿是常态。

在生病后, 这项天赋似乎消散了。

她需要更多时间来读懂一个人的微表情, 也需要更长时间来思考某一件被忽略的细节。

比如说,小雨衣问题。

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林格,不过之前的她总可以自动补上那些缺憾。比如林誉之那时候已经读大学, 大学校园内一直有各种宣传安全x生活及预防x病的宣传,的确会在宣传手册中夹一个或者几个的密封小雨衣;再比如他其实在为了将“女朋友”带回家做准备, 尽管那时的林誉之并没有女友;或者,有些男性在自我安慰时也会用一些,避免把东西弄到乱七八糟、到处都是……

爱总能让人找到许许多多的理由, 就像人总会为出轨的爱人构建出“他/她超爱”的自我麻醉剂。

她原本已经要淡忘掉这一点,但在刚才, 院子里的完好无损的厚雪, 这似乎一早就为她而设置好的舒适房间, 以及……林誉之带来的,有着太阳气息的被褥,悄无声息地让林格想到多年前这个“早有准备”。

林格需要确定。

她只是好奇,好奇多年前这一桩事情,林誉之究竟是不是被她迷惑。他那时候的举动,是喜欢她,还是单纯的男女之又欠。

林誉之刚刚细心地铺好妹妹房间的枕头,双人床,枕头也放了一对,桑蚕丝的枕芯,枕套是浙江湖州的蚕丝,纯正的湖蓝色。林格头发浓密,又多,普通的枕套枕起来不舒服,容易有静电。她上高中时,便开始枕林誉之一开始从家带的那种蚕丝枕,一直到现在,都还在用。

仔细弹一弹枕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林誉之终于直起腰,宁静地看向自己的小妹妹。

“怎么忽然问这个?”他说,“出什么事了?”

“没什么,”林格稳稳站定,“我就是好奇。”

“好奇什么?好奇我准备这盒东西的动机?”林誉之说,“担心我打算把它用在其他人身上,还是?”

林誉之停顿一下,视线落在她的床铺上,看到被子起了一个鼓鼓的小角。他抬手,将那个小角抚平。

“如果是这个,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,”林誉之说,“我从未想过和其他人使用它。在我购买它的时刻,就已经替它设想好了用处,要么是和你一起,要么,就是一直放在柜子中,一直放到过期。”

林格叫出声:“那个时候我们还只是兄妹——”

“世界上没有人规定兄妹不能做,爱,”林誉之温和地说,“即使是亲兄妹之间,只有在部分国家会被认定为罪。”

林格说不出“你疯了”这种话,她感觉林誉之不是疯,是一种很平静的癫狂。

“我喜欢提前准备一些事情,哪怕它不会发生,”林誉之淡淡地说,“就像今天的房间,从得知你们到哈尔滨,我就开始收拾干净;院子里的雪留着,是因为你之前提到过,喜欢北方厚厚的、一点破损都没有的雪,你最爱在空旷的雪地上留下只属于你的脚印。”

林格叫:“哥哥。”

那些只是她随口一提的小事,他却都记得。

“即使我们现在只是兄妹,我也会准备,你不必有太沉重的心理负担,”林誉之说,“雪是哥哥为妹妹准备的,卧室、床、被褥也是——怎么?难道你觉得是我故意安排你过来?”

林格的确怀疑,怀疑是林誉之串通了那个网约车司机。

而林誉之出现在她们酒店楼下的时机恰到好处。

现在林格不会这么想了,她想,杀人凶手应该不会这样坦诚自己的作案手法。

她躲开他视线,撒了谎,说没有。

“还有其他想要知道的吗?”林誉之说,“比如,在那一天之前,其实我看了许多教学资料,文字版本,图片版本,因为我想让你快乐。”

林格呆呆说:“什么教学资料?”

这句话问出后,她自己几乎在瞬间想到答案,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,林誉之自然地说:“能让我们在床,上更合拍的资料。”

林格:“……”

林誉之说:“所以我——”

“好了,”林格打断他,“不要再说了,谢谢。”

林格不能再听林誉之说下去了,再多一些,她那并不明显的羞耻心一定会跳出来,深深、深深地在林誉之面前露了怯。

林誉之镇定地离开妹妹的房间,关上门后,手掌之上,还残存着属于妹妹的鹅绒被质感。他摸过许多品牌不同系列的鹅绒被才挑选出,手感很像两人第一次做,爱时的那一件。

尽管那床被子已经不再蓬松柔软,也开始变色、出绒,但林誉之仍旧将它保存着,叠起来,原封不动地放在这个房子中卧室的衣柜里。

他们所拥有的共同物品并不算多,每一件都被他细细珍藏。

林誉之不在意此刻坦白。

他一直在咨询某一个心理医生,从他所能了解到的林格,谨慎地向医生发起咨询,想要得知她的心结所在。

是在兄妹关系未明朗情况下的爱恋?还是因为两人过于惨烈的分手?还是因为……

成因不明,只能说,都有可能。

林誉之不在意这些,打开微信,和心理医生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日。

对方提醒林誉之,倘若和对方要建立起情侣关系、组建家庭的话,一定一定要做好避孕措施。因怀孕后的停药、和孕期激素的变化,很有可能会让情况好转的病人再度陷入心理疾病的漩涡。

再往上,是林誉之和医生的详细沟通。

林誉之在向对方做咨询,想要得知男性结扎的注意事项和建议季节,及术后可能存在的反应。

在男性结扎手术上,一些医院不肯给未婚未育的年轻男子做,但这不是最终阻碍,林誉之有办法令医生同意。

他在看术后可能存在的并发症。

多年前,林誉之也曾如此,在夜晚中寻找男性结扎的注意事项。

那时候林格想一出是一出,半夜三更的,不睡觉,蹭蹭蹭地往他房间中跑,小声说,林誉之,要不以后咱们私奔吧?不管咱俩有没有关系了,反正我们不生宝宝,你去做结扎手术,我们不要孩子就是了……

睡觉睡到一半的林誉之,紧绷着脸,要妹妹上床。

南方的天气湿冷湿冷,她一路跑来,脚都是冰凉的,进了被子中,林誉之把她脚放在自己腹部,用体温给她暖,一边暖,一边斥责她,脑子坏掉了,大半夜的发什么疯?

林格数着手指,一本正经地说男性结扎后的好处。首先,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无,套,其次——没数完,林格探头探脑,好奇问:“哥,你在干什么?”

林誉之说:“还能做什么?我看一看,哪家医院的医生擅长做男性结扎手术。”

一晃眼。

林誉之还有这个念头。

但林格并不会再在半夜里光着脚来找他。

他转脸,看窗外,落地玻璃窗外,雪厚如面团。

暴风雪会让此地的公交暂且停摆。

七点钟,晚餐时节,仨人手机同时收到市统一发送的应急短信,预计降雪将持续四到五小时,极寒天气,非必要不外出,取消一切户外作业,学校放假……

林格举着手机,看了好久,惊叹:“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。”

杜静霖跑到玻璃窗边拍摄信息:“我得发个朋友圈。”

林誉之倒是冷静:“冰箱里的菜和水果、肉足够我们再吃四天。”

林格看他,灯光下,他是北方稳重的山,波澜不惊,不会掀开眼皮看玻璃窗前上蹿下跳的杜静霖一眼。

她想到,在多年前,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里,林誉之已经“改掉了”他不吃储放很久蔬菜的习惯。

林誉之不看她,喝鸡汤:“看我做什么?我脸上有花?”

“……不是,”林格说,“哥,明后天送菜的不来吗?”

林誉之说:“这样的恶劣天气,明天清晨,如果撒融冰剂的车不来,其他车就算换上雪地胎、绑上链子也难开进来。”

林格:“喔。”

她主动提起话题:“那我们是不是要过几天才能去长白山?”

“嗯,”林誉之说,“这几天只有我们——”

“呀!”杜静霖兴奋冲过来,“那岂不是侦探小说中最经典的暴风雪山庄模式?被风雪困在山庄的一群人,离奇的死法——”

林誉之斥责:“少说这些,格格胆子小。”

杜静霖还委屈上了,解释:“我就是随口一说嘛,哥,你这样也太凶了。”

林誉之紧绷一张脸,对林格说:“晚上害怕了就叫我。”

林格刚想说自己胆子还不至于小到这种地步,转念一想,又乖乖说好。

她低头吃饭,心不在焉地想,好像……这的确是个理由喔。

一个可以在夜晚、正大光明去林誉之房间中找他的理由。

林格总觉之前的道歉不够真诚,也不能令林誉之完全地毫无芥蒂。她悄悄看兄长一眼,房间中暖气充足,林誉之只穿了浅灰色的家居服,忙碌没有令他疏于锻炼,肩膀仍旧坚实,此刻他在同杜静霖说话,喉结随着声音而动——

很性感。

哪怕是生病了的林格,也不会忽视的性感。

林誉之却不会在意这种性感。

他在餐桌上和杜静霖、林格敲定了去长白山那家酒店的路线和时间,加上中间的休息时间,大约需要六个小时才能抵达,不算长,也不算短。

林誉之还未想好让司机来,还是自己开车。

他在洗澡时听见卧室的敲门声,小心翼翼的三声,和高中时、与林格约定的暗号一模一样。

林誉之没有立刻去开门,他仔细冲干净身上泡沫,用浴巾擦干身体和头发,才穿上睡衣,走过去开门。

这么长时间,林格还站在外面,光着脚,踩在木质地板上,裹着件睡衣,瑟瑟发抖,头发乖顺地垂在肩膀,半干半湿。

林誉之问:“怎么了?”

林格举起手中东西:“它坏掉了,我可不可以用你房间中的吹风机?”

林誉之没说话。

他冷静地看着林格手中那坏掉的吹风机,不用细看,就能瞧到那上面明显是又磨又咬出的电线破损痕迹——不是老鼠,而是面前妹妹的可怜牙印。

拙劣的手法,糟糕到让兄长忍不住叹口气,又不假思索地选择忽视掉。

对于她来讲,能想出、并对其付诸于实践,已经很了不起了,了不起到林誉之可以为她鼓鼓掌。

林格眼巴巴看他。

房间内处处都铺设着暖气管道,她的脚趾却还是不安地挪了挪,不是冷,是说谎后的下意识动作。

林誉之打开门:“进来吧。”

“谢谢哥哥——”

“吹风机在卫生间洗手池旁侧的墙上,”林誉之说,“你可以直接拿走,回你房间慢慢吹。”

林格仰脸,一脸意外,惊讶到不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。

“毕竟我是个有原则的情人,”林誉之垂眼看她,“在某个大小姐说她需要我之前,我不会和她发生任何超出兄妹界限的关系。”

第77章 真心话 停电

林格垂头但并不丧气:“杜静霖讲的事情让我害怕。”

林誉之说:“只是因为害怕才来找我?”

林格:“……不。”

不仅仅是因为害怕。

“因为愧疚?”

林格:“……不。”

林誉之站在门侧, 他只穿着睡衣,干干净净,如玻璃窗外被大雪积压的青松。

他不说话, 等妹妹先开口。

林格握着那吹风机, 好久, 才说:“我想你了。”

林誉之问:“这是你的理由?”

“不,”林格说,“不是理由,是原因。”

“我想你了”,不是为了进入的理由,是她此刻到这里的原因。林格想不到更多、更恰当的话语来表述,只是在看到林誉之的表情后,潜意识中不想继续撒谎。

多么奇怪的念头, 在此刻悄然漫溢。

林格想, 大约是她断药太久了, 那些不死鸟般的念头在疯狂生长。

暖融融灯光下,林誉之终于握着门把手,拉开门:“进来。”

林格暗暗松口气。

林誉之房间的陈设和林格想象中完全不同, 她以为会看到林誉之在扬州卧室的翻版,但这里更像林格的房间。

字面意义上的相像。

墙纸的颜色, 贴的海报,地板的样式,那种陈旧的暗暗粉调银丝的窗帘, 老旧的木床——

林格快速靠近,抬手, 触碰着木质床头的痕迹, 最经典的温莎床造型, 白橡木,在零几年还未流行“原木风”时,它的造型可以算得上独特。从左数,第三根木头上,她忐忑着伸手抚摸,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上面用小刻刀清晰刻下的痕迹,林格,拆开,成了“木木木各”,是她读初中时悄悄刻下的。

这就是她当初睡过的床,后来,她工作时,林臣儒打电话,说她卧室的家具重新换了新的,装修一遍。

这个早就被换掉的床,现如今出现在两千六百多米的地方。

林誉之没有对此解释什么。

他去洗漱间清理自己的胡茬,对着镜子仔细地清理,脸颊,下颌,须后水有淡淡的薄荷味道。林格坐在床边,莫名地有些紧张。

怎么形容?就像大学时候和林誉之一同开房,两个人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,但在接吻和亲昵之前,林格都会陷入一段矜持与尴尬对半五五分的手足无措。

她那些沉睡的情感在到达这北国之境后渐渐苏醒,林格抬手,谨慎地抚摸着身下柔软的床单,床垫,和她之前初中时睡过的小床一模一样,床垫上再铺两层棉花被,是龙娇的习惯。

林格还知道林誉之的习惯,男性的胡子生长速度快,他没有蓄须的习惯,每日清晨雷打不动地清理。而夜晚清理胡须,则是为了同她咬,不想胡茬刺痛花朵。

今天没有。

林誉之离开房间,打开橱柜,自然地抱了新的被褥和枕头,铺在地上。

林格愣住:“你不和我一起睡吗?”

林誉之铺好枕头,他抬脸,看林格:“下雪的夜晚更适合聊天。”

林格讷讷:“你是不是年纪大了?”

林誉之没听懂:“什么?”

“嗯,嗯,就是那个,”林格说,“据说啊,男人过了三十岁,能力就开始断崖式下跌——”

“激将法没有用,”林誉之躺在地上,轻声,“我们谈谈?”

窗帘没拉,落地玻璃窗外庭院寂寂皎白,光洁如一团积雪云。这个单独的小院子和林格卧室的小院相通,没有种植任何花朵,这里是古代人眼中的苦寒之地,极北的冰原,养不出娇贵的花。

林格的头发半湿不干地垂在肩膀上,歪着脸:“谈什么?”

“想到什么就谈什么,”林誉之说,“这不是面试,我只想和你聊聊,格格,我们好久没这么聊过了。”

“我先说吧,”林誉之说,“格格,这几年,我过得不太开心。”

林格说:“真好,只有有钱人才会感觉开心很难。没有钱的时候,有钱就是开心。”

“和这个没关系,”林誉之睁眼看天花板,“我经常想起,我们还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。”

“夏天来台风,下暴雨,你就喜欢跑我房间中,跑我床上,叫哥哥,问我,将来想去哪家医院工作,”林誉之说,“你不肯回自己房间睡,说风吹得你房间玻璃响。”

林格说:“高二暑假时,的确有一块儿玻璃被台风吹破了。”

“我记得,我们一块儿找合适的亚克力板,想挡住外面灌进来的雨,”林誉之笑,“结果咱俩都像个落汤鸡,还是没有补上。你哭着说等爸爸出狱后,一定告诉他,以后不要再贪小便宜了。”

林格掀被下床,关了灯,赤着脚走到林誉之面前,掀开被子,和他平躺在一起。黑暗中,林誉之默不作声,往旁边挪了挪,把枕头让给她一半。

大被一盖,灯一关,黑暗给了林格几分勇气。

林誉之讲述的那些往事,暴风雨中手忙脚乱地找东西,贫苦生活中的相依为命,这些苦中作乐令她忍不住转身,在夜晚遮蔽下肆无忌惮地看林誉之。

看不清,只借着玻璃窗外薄薄的干净月色,朦胧看他轮廓。

他只穿着薄薄的睡衣,暖气温度高,冬天也不必穿臃肿的绒类家居服。侧躺的林格嗅到他身体的香味,很干净的暖和,像冬天的小暖炉。

那块儿碎掉的玻璃还是林誉之买来玻璃后换上的,人工费太贵,能省则省。但他做的仔细,玻璃周边的胶处理很干净,后来,林格和他偷偷拉上窗帘做时,她汗涔涔的手还在那块儿玻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掌印,清晰到可以看到中指用力时按下的指纹。

林格意识到自己真的被“催化”了。

被子很热,暖和,林誉之抱来的被褥是单人床上的,很窄,她不想去地上,只能尽力去靠近林誉之,这个过程让两人不可避免地产生更多的肢体接触。手背,腿,胳膊,若有似无,林誉之很规矩,短暂的触碰后,旋即若无其事地挪开。

真丝睡衣下的肌肉有着旺盛蓬勃的生命力。

林格说:“你回忆里的快乐都是窘迫。”

“我曾经认为自己没有兄弟姐妹,”林誉之说,“我那时想,我有这样的妹妹,真好。”

地面铺设的暖气暖融融地炙烤着被褥,林格嘴唇发干,她舔了舔:“现在呢?”

“现在也想,”林誉之说,“格格,我有没有说,你大学的那三年,是我最开心的三年?”

林格愣住:“你确定不是耻辱?”

“……”

黑暗中,她听林誉之叹口气,下一刻,他转身。

“为什么是耻辱?”林誉之轻声,“能做你的哥哥,你的初恋和情人,是我的幸运。”

林格不能说话了,林誉之在摩挲着她的嘴唇,轻柔,温和。

“格格,”林誉之说,“你想对哥哥说什么?”

林格没有给出回应,她放在枕边的手机嘀铃铃地响起,大有不接不罢休的气势。

林誉之微皱眉头,拿起,关掉。后者契而不舍,继续拨打。

匆匆接通。

是杜静霖的惨叫——

“停电了啊啊啊啊——好可怕——”

杜静霖尖叫:“我睡不着了,我最怕黑了,格格,求求你陪我——”

他天生怕黑,长到这个年纪,晚上睡觉都要开着灯,一直到天明。杜静霖曾不厌其烦地向所有人描述他童年的可怕噩梦,每次关灯后,都能看到握着尖刀相向、吵架争执的男女。具体的他也记不清了,大约是看到了可怕的电视剧,一直没能摆脱,才会在今后的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的关灯后浮现于眼前。

林誉之检查了房子的电表箱,显示一切正常,物业在五分钟后发来消息,先是致歉,继而解释停电原因,是暴雪导致的供电局故障,因恶劣天气,抢修工作进展也慢,请做好三小时后恢复供电的心理准备。当然,物业那边也有备用的发电设施,优先提供给一些急需电的伤老病残。

林誉之点了两个香薰蜡烛,放在小茶几上,暂且充当照明设备。

杜静霖还在发抖,央求俩人陪陪他,他自己还翻出一副uno,说是在自己卧室里找到的,刚好可以拿来打发时间。

林誉之不会玩这个东西,全靠林格手把手教,玩了两局,杜静霖又嚷嚷:“不行不行,格格,你一直帮你哥——你们俩在一起太欺负我了,换一个,换一个。”

还能换什么?

这边平时少有人住,杜静霖拿走一个香薰蜡烛,举着,说要去找找有没有其他的东西。

他举着刚站起,风一晃,手上的蜡烛灭了。

杜静霖怕黑,吓得跳了一下,手忙脚乱地碰到小茶几,哪怕林格手忙脚乱地去扶,但蜡烛还是摇摇晃晃地跌倒、摔下来。

房间中陷入一团漆黑,林格在地上摸索,尝试找到那俩蜡烛,却摸到一双男性的手。

她不能确定手的主人是谁,慌乱挪开,而下一瞬,这双手握紧她的手腕,抬起,先她一步,拿走桌上的打火机。

啪。

林誉之重新点燃香薰蜡烛。

火苗微弱跳动,薄薄一层心。

杜静霖松了口气,叹气说还是哥好,他自己自告奋勇,最后只找到一套未拆开的麻将,还有……一副崭新的真心话大冒险。

麻将三缺一,打不了,那就只剩下最后这个。

三个人先喝酒猜拳,输了的那个就得接受真心话或大冒险。

林格惊讶:“林誉之,你竟然会玩这个?”

林誉之淡淡说:“没玩过,不知道谁送的,小孩子的玩意。”

杜静霖若无其事地拆开准备好的牌,笑眯眯:“哥,你得接受新事物呀,不然就跟不上格格妹妹的潮流了,是吧?”

林格说:“其实我也好久没玩了。”

林誉之没接话,拿起林格脚边的啤酒,问:“要不要给你换个奶啤?”

“不要,”林格拒绝,“那个喝起来像哇哈哈,小孩子才爱喝。”

林誉之不动声色看杜静霖手中纸牌一眼,说:“那该给杜静霖一瓶,我记得他高中时常喝。”

杜静霖全副精力都在手中牌上,嗯嗯两声;在洗牌的时候悄悄地留了一个心眼,把“最重要”的那张放在上面。

这件事做得隐蔽,他手掌心都出汗了,好在林格没有察觉,林誉之看起来也没有起疑。

第一局猜拳,林格输了。

毫不犹豫,她选择真心话。

谁知道大冒险会是什么东西。

林格对输掉这个结果并不意外,意外的是牌面问题。

杜静霖拿起第一张纸牌,声情并茂地念出——

“你对初恋还念念不忘吗?”

第78章 犹在梦中 真心话

——初恋。

林格大部分高中好友都知道, 她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初恋。

恋爱时的人就像长着犀牛角的大象,藏不住。

不需要什么刻意的秀恩爱,那一段堪比间谍的地下恋情中, 林格连朋友圈都没有发过。就算是初高中一起长大的朋友, 她也同样隐瞒着, 隐瞒到甚至连合照也不肯多发一张,只敢在一家人团聚时,发张全家福,配图也只能是碰杯。

是这辈子都不敢光明正大碰的交杯。

杜静霖也知道。

尽管他绞尽脑汁,也没能找出这小子是谁,逢年过节,朋友小聚,也问不出这厮的真实情况。他不敢问啊, 分手后的林格就是加强版的迫击炮, 不能碰, 稍稍一碰就得炸。时间久了,这就是一个禁区。

到了现在,有林誉之坐镇, 杜静霖才敢借着牌问出口。

世界上,也就林誉之能压得住林格了。

烛火闪闪, 明灭不定的光。

现在这个年头,在夜晚突然停电的概率并不高。这房子,林誉之平时少住, 家中无特殊情况,他也没有同物业发消息要求发电机的应急供电——这里还有需要制氧机呼吸机的邻居呢。两个香薰蜡烛燃得慢, 光也不亮, 林格身体单薄, 影子淡淡地落下,就像一滴墨散开了,缓缓地全融进林誉之的身影中。

杜静霖和林誉之的注视之下,林格迟钝地问:“什么?”

于是杜静霖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。

林格说:“能换大冒险吗?”

杜静霖飞快掀牌,公布大冒险的惩罚措施:“亲吻身侧任意一异性的手。”

林格环顾四周,林誉之说:“别看了,这里没有其他动物,冬天里,你连只公蚊子都找不到。”

林格说:“谁要找公蚊子了?”

“公老鼠也没有,”林誉之说,“你一张口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

有时候都不用张口,她晃一晃,哼唧几声,林誉之就知道她想换什么姿势。

“就我们三个人,”林誉之对杜静霖说,“把这张大冒险的牌丢出去,留这个没意思,你是想看着格格亲自己哥哥,还是想让她亲你?”

他说话时没什么严肃表情,杜静霖讷讷的,不敢多说话,甩了甩手,忙不迭把那张大冒险的牌丢掉,又重新抓了一张,老老实实:“跳一个不低于三分钟的舞。”

林格吐槽:“还不如刚才那张呢。”

杜静霖说:“来吧,二选一,真心话还是大冒险?”

林格想了想,转脸问林誉之:“有酒吗?”

——直白地讲,她讲不出。

酒来了,啤酒,冰箱里零度保存着,哈啤,一小罐,拿出来放在地板上,不多时,罐身便凝结了一层的小水珠。林格单手开拉环,仰头喝了两口。

林誉之侧脸看她。

“你要说一点儿都不记得的话,那完全不可能,”林格说,“但似乎也没有到了念念不忘这个份上……嗯,很难讲。”

林誉之本不欲饮酒,默不作声,却又开了一瓶啤酒,啪啦一小声,圆环打开,里面丰富充盈的泡沫争先恐后涌出,像源源不断喷发的火山,铺天盖地的灰烟。

杜静霖问:“那你还喜欢他吗?”

林格说:“打住,这是第二个问题了。”

林誉之顺手开了一罐啤酒,喝一口。

继续玩,第二轮,杜静霖输了,卡面问题,有过几任恋爱对象?

杜静霖骄傲极了,做了个ok的手势,得意地晃了晃,声音响亮:“零!”

林誉之浅浅地笑了:“杜阿姨果然家风严明。”

杜静霖一本正经:“宁缺毋滥,我还是很相信真爱的。”

往后几局,输的人又是林格,好在没那么难以回答的问题,大多是「印象最深刻的约会场景」「最喜欢什么样的异性」之类的,林格的回答还是模棱两可,满嘴跑火车,印象最深刻的约会场景是在对方家中和对方父母一同吃饭,喜欢上得厅堂下得厨房、会开飞机的纯情男人。

她喝完了一罐啤酒,林誉之又递上第二罐,平淡地问:“怎么不说喜欢会画符念咒、赶尸的男性?”

林格说:“这不是要求太高了嘛,适当放低要求。”

杜静霖若有所思:“别降低要求,我研究研究,这画符念咒和赶尸得去哪里学。”

林格漫不经心:“你看你说的,你怎么不去考飞行执照——”

话说半截,她停住,犹犹豫豫转脸,林誉之头也不抬,将林格随手丢掉的牌整理好,一摞摞,仔细地叠在一起。

他表情平静:“再来。”

两人喝了六罐啤酒,不能再喝了,已经过了凌晨,两点钟,杜静霖撑不住,还怕黑,央求林格和林誉之陪着他一块儿打地铺。林誉之什么都没说,但看杜静霖那个怂样,再看林格可怜巴巴的眼睛,还是松了口,指挥他去搬了些被褥过来,沙发自然是给林格的,紧靠着林格的位置给林誉之,杜静霖则是在林誉之的另一侧。

林格喝多了酒,香薰蜡烛即将燃到尽头,林誉之拿剪刀去剪烛芯,一晃,灯一明灭,林格红扑扑脸颊凑过来,不满意:“林誉之,你一局都没输过哎。”

杜静霖也嚷嚷:“不公平。”

林誉之放下剪刀,瞥他一眼:“什么不公平?需要我为你糟糕的猜拳技术而道歉么?”

杜静霖不说话,他打了个酒嗝,埋头翻那一摞没用上的牌,随手拎出一张,笑着举高:“那你回答我这个问题,总不能一直赢吧?没意思。”

林誉之抛下一句幼稚,把枕头给妹妹放沙发上,林格跪坐在上面,也喝得有些多了,眼睛很亮:“哥。”

林誉之顿一顿,叹口气,转身,问杜静霖:“抽了张什么牌?”

杜静霖故弄玄虚,清清嗓子,字正腔圆地念:“最刺激的一次约会场景是哪里?”

他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劲了,皱着眉:“哎,这个重复了啊?刚才格格不是回答了吗?”

低头翻,没翻到,杜静霖自言自语:“算了,算了,反正誉之哥你也没有对象——”

“是在对方家里,”林誉之平静地说,“和她爸妈一起吃饭,假装两人从未谈过恋爱。”

林格正在喝酒,一口呛住了,差点喷出,咳嗽不停,从喉咙到嘴巴都是被呛到的辛辣啤酒气息。她吃惊地睁大眼睛,视线能将林誉之的嘴巴缝上。

杜静霖也是,他震惊:“你们兄妹俩这是……家风?在你们家,偷偷摸摸谈恋爱是传统?怎么还都喜欢去家里约会?”

“好了,睡觉,”林誉之打断他,“格格身体不舒服,她需要早睡。”

林格想说自己不需要,但咳嗽不停,喉咙的痒压不下,她双眼都咳得泪汪汪,只巴巴地看林誉之。

杜静霖说:“誉之哥,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啊?咋保密性这么好?嫂子现在在哪儿呢?”

林格叫:“杜静霖,大晚上还睡不睡觉了?”

林誉之说:“就在哈尔滨。”

杜静霖了然:“那,誉之哥,你当初也是为了嫂子回来的吧?”

林格心虚,挪开视线,只把最后一罐啤酒喝掉。

耳朵不争气竖起,静心屏息,只听林誉之淡淡地说:“是,她要我来,我就来了。”

林格说:“你说谎,你明明是为了——”

忽而止住,杜静霖迷茫看她:“什么?”

林格别过脸:“没什么。”

她不想让这场谈话再蒙上过去的阴影,但在沉静的十几秒后,林誉之忽而开口:“不完全是,我当初来这边,的确是为了自己前程,但也想让她能开心些。”

林格说:“你没有对她讲过。”

“大概因为年轻气盛,不愿意低头,”林誉之笑,“现在想想,其实都是些没有用的堵气,伤人伤己。”

林格沉默。

杜静霖迷茫:“你们俩说啥呢?”

“其实我也知道她那时候有些为难,大概是有人逼她,”林誉之轻声,“我想,那个时候的我还是过于自负。”

过于自负,才会自信地以为威胁路毅重有效,自信地以为凭借自己努力就能令林格一家人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。

“而且,那段时间我很需要钱,”林誉之看着她,“选择来哈尔滨是能最快得到钱的方式。”

杜静霖小声:“为什么来哈尔滨就能赚钱?你来抢劫啊?”

回答他的,是林格抛过去的一个枕头:“睡觉。”

桌子上那两根香薰蜡烛也渐渐地燃到了尽头,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薰衣草味道,这种香薰气味本就是安心助眠的,杜静霖喝多了酒,没心没肺的,仰面躺着,不多时便呼吸均匀,沉沉入睡。

他只记得,睡觉前,林格和林誉之俩人,一个躺沙发上,一个躺他旁边。林誉之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,和他的垫子相隔甚远,留出一个可供人行走的窄路。

就这么多,对于杜静霖来说,也已经足够了。

不确定是不是酒精的作用,杜静霖一躺下就是光怪陆离的梦境,时而变成一只硕大明亮的灯泡,又是又成了一盏高高嵌在交通路口的红色信号灯,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梦中醒来,电还没来,桌子上的香薰蜡烛已经燃烧到尽头,他迷迷糊糊,借着光往旁边看。

视野中的一切让他怀疑自己还没有清醒。

林誉之背对着他,侧躺在地上,被子盖住他胸口以下的位置,他身体高大,完全遮蔽住怀里的人,令杜静霖只能看到伸出的一条手臂,雪白的手微微颤抖地抚摸林誉之的背部。

那是林格的手。

桌上的香薰蜡烛燃尽最后一滴泪,一个忽闪,灭了。

黑暗彻底降临杜静霖的眼睛。

无声无息的夜晚,寂静得令他似犹在梦中。

第79章 抉择 爱屋及乌

林格睡不着。

房间不冷, 暖气融融,她裹着柔软的毛毯,睁着眼, 似醉非醉的酒催发着血液流动, 转过身, 茶几上的香薰蜡烛仍燃着,袅袅不绝的味道,如兰似麝,柔柔地轻飘飘。

她的视线落点不在于茶几,也不是最靠近光源的杜静霖,而是地上的兄长。

林誉之侧躺着,光线微弱,睫毛浓浓落下投影, 闭着眼睛, 不知是睡还是没睡。

他说的那些话还在脑子里晃悠, 像一朵初开的花,一点一晃地荡漾出香味。林格咬着唇,睁着眼看了许久的天花板, 还是他那一句“我当初来这边,的确是为了自己前程, 但也想让她能开心些”。

当初路毅重言之凿凿,还给她听了一段录音,得意洋洋地证明, 林誉之的确是想认祖归宗,也的确是想要回到他那边。一边是贫困的、毫无血缘的家庭, 和一段“令人作呕的畸形感情”(路毅重原话), 另一边是庞大家产的唯一继承者, 将被路毅重视作亲儿子的“大好前程”。

彼时的林格的确认为这样会更开心。

多好,他已经动了离开的念头,也刚好,可以借此修正这段本不该出现的兄妹恋,让一切回归正途,不用再背负兄妹相女干的恶名。

实际上呢?

她一点儿也不开心,她走不出,林誉之也走不出,他们都被困在那场隐秘的恋情中了。在接下来的这十几年中,缓慢而扭曲地发酵,发酵成一个丑陋的怪物。

重逢后的这么多天里,林格第一次产生“重新开始”的念头。

不是续上断掉的地方,是重新,从头开始一段感情。

沙发垫子太软了,软到躺上去就要陷进去。林格睡不惯这样的软,想了想,掀开被子,悄悄地溜下沙发,轻手轻脚。

林誉之一声不响,香薰蜡烛灯下的杜静霖已经发出熟睡后不自觉的呼吸声,一起一伏,如月下潮汐。

林格不确定林誉之是否睡着,如过往每一个夜晚那般,光着脚,踩着软和的地毯,飞快又轻地掀开被子,钻进他被里——

一双手揽过她的腰,往身上一搂,林格几乎整个儿都贴在林誉之身上,她不敢发出声音,捂着嘴,抬头看,林誉之垂眼看她,换了侧躺的姿态,将她肩膀上的被子拉一拉,遮住她身体,低声问:“大晚上不睡觉,想干什么?”

他说话声音很低,胸腔随着发声有细微的震动,这在平日里如蜜蜂翅膀版细微,沉静的夜中却好似沉郁的鹏。

林格急急匆匆:“小点声,别吵醒静霖。”

林誉之笑了声:“你叫他挺亲切。”

只一声,他手指绕着林格头发,转了一圈,又绕一圈,松开,她这头发也养得好,和林誉之记忆中触感也不尽相同了。

“是冷?”林誉之说,“还是害怕?”

林格闷声:“睡不着。”

林誉之没有继续往下问,他已经敏锐地听到旁侧那同父异母弟弟的呼吸声不正常了。

他如今已经并不在意袒露这段关系,但总要顾忌到妹妹。默不作声,林誉之拍了拍林格脸颊:“睡吧。”

被子将她挡得严严实实,林誉之不介意这里的床褥染上妹妹的气味,但林格在乎。

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气味的,有人讲,基因会让人对某些气味有所偏好,很多时候,你认为是自己选择了命定之人,实际上,是你的基因选择了对方。兜头兜脸地撞进林誉之的被中,那种浓郁的月季花叶子味道要把她吞没了。林格睁大眼睛,不能大口呼吸,生怕那清新的味道会贯入她忐忑不安的心。

她无意识地伸手,搂住林誉之的背:“哥。”

林誉之:“嗯。”

林格说:“还记得高中时候你给我买的那条裙子吗?就是老板娘脾气不太好,但衣服很漂亮也很贵的那个店。”

林誉之想了想:“春光乍泄?”

“嗯,就是’春光乍泄’,里面墙上贴了好多好多张国荣和梁朝伟的合照,”林格打哈欠,“后来我还特意去看了那个电影……哎,你看过吗?”

林誉之听到身后的动静——杜静霖醒了,他不动声色,抚摸着林格的头发:“我不看同性的爱情片。”

林格叹气:“那你一定不知道里面最经典的那个台词了。”

林誉之问:“什么?”

林格闷声:“没什么,就是滥用的句子……我困了。”

这样说着,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林誉之背部那薄薄一层棉睡衣,哥哥的怀里暖到像童年时妈妈的怀抱,她并不知杜静霖已经醒了,撩起他睡衣下摆,凑过去要吃米,被林誉之按着头。他没舍得用力,僵硬着,和她对峙半晌,无声叹气,咬着牙,随她去了。

林格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电,次日醒来的时候,她已经在林誉之为她准备的房间中了。

外面的雪厚成一大块儿方糕,杜静霖在前院没心没肺地堆雪人,声音穿透力极强,遥遥地传到她这边:“你们这边堆雪人都拿手啊?这么厚的雪,就没有工具什么的?”

林格喉咙痛,她端了杯水,隔着落地玻璃,看到外面杜静霖穿着薄薄白色卫衣,正兴高采烈地问林誉之:“你小时候就在这儿长大的啊?你是不是吃不惯扬州菜啊?你户口本上是哪里人啊?”

林誉之回答问题不多,冷冷淡淡。

“嗯。”

“龙妈和林爸做的菜好吃。”

最后一个问题没回答,他抬头,看见林格哆嗦着打开玻璃房门,快步走来:“别出来,外面冷——容易感冒。”

林格回应他一个重重的喷嚏。

幸运的是林格并没有感冒。

感冒的人是杜静霖。

他从傍晚开始发烧,烧糊涂了,一直喃喃着要爸爸,要妈妈,晚饭也不想吃,蜷缩着身体躺在沙发上,不让林誉之和林格离开他的视线。

天大地大,生病的人最大。林格体谅他是个患者,再加上对方是帮自己才来的,也容忍了他这些奇怪的小脾气,给他倒了好几次热水。

家中有常用药箱,林誉之找出药片给他吃下去,毫无用处,杜静霖还在发烧,烧得眼皮滚烫,温度直逼三十九度。

他的病来得突然,不一定是受凉导致的发烧。

问题开始严重了。

没有仪器,自然没办法帮杜静霖做详细的检测。他的体温一直降不下,持续的高体温十分危险,倘若一直放任高烧下去,多半要伤到大脑。

林誉之给附近的医院打电话,确认急诊室有值班医生后,开始打开衣柜拿羽绒服。

“雪太厚了,车子开不动,”林誉之简短地说,“你在家等着,我送他去医院。”

林格跳起来:“我也要去。”

“别开玩笑,”林誉之说,“虽然只有两公里,但只能徒步走。”

徒步从雪地里穿行,林誉之倒习惯了,但林格未必能行。她是南方里长大的姑娘,一生中见过的大雪屈指可数。

林格说:“我一个人在这里不放心,万一你路上出了意外,我还能背你去医院呢。”

林誉之说:“你背我?”

林格说:“实在不行还能呼救呢。”

林誉之拉上羽绒服的外套,垂眼看了阵妹妹,几秒后,叹气:“好吧。”

他没有阻止林格,但给她找出了厚厚的、一直裹到小腿的防水靴。外面的雪虽然被冻上了,但不一定结实,倘若林格一脚踩进雪窝子里,也不至于冷到脚趾。围巾裹住整个头部和颈部,口罩戴两层,再拿两个干净的备用,最外面的一层口罩厚,防风,里面一层薄薄纯棉口罩,用来收集呼吸的潮气,等感觉到凉了,就得及时丢掉,免得冻伤脸颊。

林格第一次发觉,两公里距离这么遥远。

小区内部还好,物业顶着恶劣天气清扫积雪,用摆渡车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,外面几条街的积雪不属于物业管辖范围,能提供的帮助只有三个电暖手宝,杜静霖一个,林誉之不用,让林格一手一个。

林格真庆幸,现在的雪花没那么大了。街道上空无一人,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,连外卖小哥都不会外出,几乎遇不到什么人——最后一个街道时,不知积雪下藏着什么,林誉之身体一晃,差点把杜静霖摔下去,他闷哼一声,林格叫他哥哥,问发生了什么。

“没什么,”林誉之说,“可能是小石子,崴了一下,不要紧。”

林格说:“你那条腿,之前出车祸时刚刚伤到。”

“没事,”林誉之说,“又不是大毛病。”

他倒是平静,背着杜静霖一路到了医院。在急诊室等杜静霖的血液化验结果时,林格蹲在林誉之面前,眼巴巴看他那条伤腿。

林誉之扶她起来,林格不起:“让我看看。”

林誉之说:“我走了这么远的路,不方便脱鞋。”

林格说:“那我站远点。”

林誉之还是不肯:“等杜静霖出来后,我再去看医生。”

林格终于勉强点头,她坐在林誉之身旁,好久,说:“我没想到你对杜静霖这么好,我以为——”

“你以为什么?”林誉之侧脸看她,“以为我会祈祷他高烧烧成傻瓜?”

林格说:“肯定不会那么恶毒啦,他毕竟是你的弟弟。”

这一句调侃没有得到回应。

林格双手放在膝盖上,忐忑望林誉之,后者正凝视她,笑容轻微。

“不瞒你说,”林誉之说,“我的确有过这样恶毒的念头。”

林格愣:“啊?”

“但也像你说的,他是我弟弟,”林誉之说,“尽管我不想承认,尽管我只想和你分享着血缘关系。”

“除这个之外,”他说,“还有一个原因,格格,他是你好朋友。他生病,你也会担心。”

林格语无伦次:“因为你善良。”

“没必要用这种客套话来粉饰太平,”林誉之笑,“格格,你知道的,爱屋及乌。”

他抬头,看了眼医院雪白的灯,问:“我就问你一句,如果今天晚上,我和静霖同时发烧,你只能送一个人医院,你会选谁?”

第80章 春光与雪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

林格靴子上的雪, 干的部分已经掉下来,还有些被气温烘化了的,湿漉漉地贴在鞋面上, 像踩过了整个江南的潮潮润润雨季。

她没有用“幼稚”来同林誉之斗嘴, 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, 抬手,搭在他膝盖上,轻轻放松,放松,直到手掌心完全地贴合在他冰冷的膝盖上,寒气侵体,他现在摸起来就是凉的,一块儿在雪地里长途跋涉的石头。

林格说:“你们俩我可都抱不动。”

这样说着, 她又皱眉, 好久, 才说:“我不知道要选谁。”

林誉之说:“为什么?”

林格说:“……就是很难取舍,他是我好朋友,这次又是因为我才来的, 如果他因为我出了意外,我下半辈子都不会安心——”

“所以你下意识的反应是选我, ”林誉之笑,“我知道了。”

林格愣了:“我可没这么说。”

“我已经知道答案了,”林誉之含笑, “谢谢你。”

暴雪天的急诊室比以往都要安静,走廊上的雪白地板反射着皎洁白光, 林格坐在木质长椅上, 听到远处病房里的交谈声, 这一切都安稳得不像极端的恶劣天气。林誉之等待着杜静霖的诊断结果,而唯一的妹妹则在旁侧安静地陪着他——

这样寻常的场景,却令林誉之忽然想,倘若他和林格有个孩子,如今天这般,暴风雪夜里,一同送孩子去医院诊疗治病,似乎也不错。

不太妙的念头在脑海中只停留了不足十秒,林誉之摘下妹妹的围巾,弹一弹上面的积雪,放在膝盖上,抚平上面被融雪沾湿的痕迹。

如果换在三天前,林誉之绝不会送杜静霖去医院。

他顶多给杜静霖找些物理降温的法子,给他吃足量的退烧药,而不是这样,冒着风雪,在糟糕的夜晚背着杜静霖一路走来。

三天前的林誉之草木皆兵,稍有向妹妹示好迹象的异性都会被他划到危险禁区;而现在,他却愿意主动送杜静霖,还让妹妹陪着。

不需要深究转变背后的原因,林誉之比任何人都清楚,杜静霖真应该感谢他提出的那个真心话大冒险。

还有杜静霖提出的打地铺睡觉。

但林格现在靠近他,究竟有几分出于真正的喜爱?还是说,只是习惯了依赖他?

倘若不去深究、不去苛求一颗真心,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无区别,可惜人是贪得无厌的生物。

一想到昨晚林格主动钻入他的被子,林誉之对杜静霖的忍耐便能多上两分。

杜静霖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,流感病毒引起的发热,需要输液治疗,有一定的传染性。林誉之给林格戴上口罩,想把她送回去,林格不肯,坚持在这里陪诊。

早餐在医院里吃的,林誉之去买的饭,热腾腾的包子和豆浆,都没有加糖。

大冬天的,路途难行,好在暴风雪停了,市政也开始工作,清扫地面冻结实的积雪、撒融雪剂。

杜静霖烧得嘴唇都掉了一层皮,好在温度降下来了,他倒是矜持,捂着脸,拒绝林格看他此时的糗样,唉声叹气,说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丑。

林格不为所动:“你高中时候坐人摩托车摔掉一颗牙的样子我都记得,现在又害羞什么?”

杜静霖说:“这不是不一样嘛。”

“哪里不一样?”林格递过去豆浆,“喝,多吃多喝,早点养好病。”

杜静霖没有继续往下说了,他倒挺感激林誉之的,眼睛闪闪,感动地说林誉之从今往后就是他亲哥,比血亲的亲哥还亲……林誉之没有同他多聊,手机响了,他往外走。

只剩下杜静霖,艰难地啜着豆浆——高烧烧得喉咙痛,长了好几个溃疡,豆浆虽然是温的,但每次吞咽都像上刑。

林格低头吃包子,酸豆角猪肉馅儿的,纯瘦肉,热腾腾,咬了两口,杜静霖馋了,要拿没咬过的包子和她换,林格不愿意:“不行,太暧昧了吧。”

“我吃你剩下的就算暧昧了吗?”杜静霖失望,“林誉之还用你的杯子喝水呢。”

林格说:“他是我哥。”

“又没血缘关系,”杜静霖喉咙痛,握着豆浆杯,“对了,你昨天晚上怎么睡的?”

“还能怎么睡?”林格莫名其妙,“就是睡你旁边那张陪护床呀。”

“就一张,林誉之呢?也和你一起睡的?”

林格说:“他在外面长椅上睡的,几乎没怎么合眼,后半夜你的针鼓了,还是他去叫的护士,怎么啦?”

杜静霖狠狠喝了两口豆浆:“没什么,我还以为……”

片刻,他喉咙一梗:“没什么,对了,咱们什么时候出发?”

杜静霖只输了一天液,就不肯再接受注射治疗了,央求医生给他开了些能口服的抗生素及治疗药物,念念叨叨,说不能耽误了林格的“正事”。

暴风雪停了,过了今夜,车子也能跑高速了。

林誉之已经准备好车子,换了雪地胎的车胎,一整个大的越野车,沉稳的黑色,杜静霖绕着车走了三圈,连连夸帅。

夸完了后,杜静霖左顾右盼:“司机呢?”

林誉之给林格细心地系上围巾,把围巾下摆塞进外套里,拉上拉链,平静极了:“我就是司机。”

杜静霖:“啊?”

林格忍下一个喷嚏,声音都带着鼻音:“我坐哪里?”

林誉之说:“你去后座,毛毯和暖手宝都给你准备好了,还有零食,路程比较远,等到服务区休息时我叫你。”

林格的鼻子还在发痒:“这次不让我坐副驾驶了吗?”

杜静霖骄傲:“我知道,下雪天跑高速容易雪盲对不对?你需要一个可靠的成年男性帮你勘测路线对不对?”

林誉之把林格脸颊的头发往耳后掖一掖,侧脸看杜静霖的臭屁样子,沉吟片刻,说:“下雪天跑高速的确危险——副驾驶座更危险。”

杜静霖:“……就算是实话,也不要以这种伤害人心的方式讲出来吧哥?”

车的后座已经全是林格的东西了,这辆越野车大,空间也大,铺着一个柔软的毛毯,又一个盖毯,还有零食饮料甚至于剥好了的榛子仁瓜子仁,就差把大屏幕也搬来给林格观影了。杜静霖上了副驾驶座,又花了五分钟夸赞这车的内部装饰,不到五分钟,林誉之便提醒他:“小点声,格格睡着了。”

杜静霖不信,回头看。

还没上高速,林格果然已经裹着毛毯睡成一团了。

林誉之点了导航,从京哈高速到长长高速,还有五百八十六公里,预计六小时八分钟。

路途很长,足够林格睡一个长觉。她早晨也有些鼻塞,吃的药物里有一定的镇定安眠效果。

她虽然有轻微的失眠征兆,但还没有滥用安眠药和镇定药物,这样很好。林誉之慢慢地想,借着后视镜,看一眼锁成一团雪兔般地妹妹。

酒店那边,早就已经有人提前过去了,就是为了探一探那个陆总的底细,也观察着对方的动静——实际上,即使林格不来这一趟,林誉之也有办法解决林臣儒的养老金问题。

但她来了,还带着一个不讨喜的萨摩耶。

现在,这个萨摩耶又开始聒噪,喋喋不休,哪怕林誉之提醒了他低声,对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嘴巴似的,同林誉之谈天说地,拐来拐去,忽然提到林格的工作。

“格格她上班的时候经常遇到一些怪人,哥,你知道吗?”杜静霖说,“就是,忽然大手笔地买下她上小黄车的衣服,越是怪、越是清仓的,买的越迅速。”

林誉之专注看前路:“我不看直播,不太了解她的工作,大概是审美偏好。”

杜静霖说:“还都是不同的账号买,哎,格格没和你说啊?”

林誉之说:“没。”

“格格什么都和我说,”杜静霖说,“我和格格认识这么多年了,她和我一直都是无话不谈,和哥你可能还是有代沟吧。”

林誉之平静:“我不知道什么是代沟,静霖,我只知道,如果你吵醒了格格,等会儿我就把你从高速桥上丢进路边深沟。”

杜静霖:“……”

林誉之尽量忽略掉这个有些愚蠢话多的弟弟,不想让对方毁掉自己那本就淡薄的兄弟情谊。车子在第二个服务区停下时,喝多了水的杜静霖忙不迭地下车去上卫生间。

林誉之则是坐在车中,关掉手机的声音,继续看《春光乍泄》。

是林格提到的那个电影,那个她喜欢的服装店名字,妹妹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一个无所谓的东西,林誉之直觉那是她隐藏、不能出口的心境。

他不确定妹妹说的“很出名”的那一句是哪一句,思来想去,还是强忍着看了电影——对于一个异性恋的男性来讲,看同性相恋题材的电影很不可思议。

他尊重性向自由是真,会有不适感也是真。

这个电影不算长,但断断续续看了很久,现在电影进度已经快接近尾声,林誉之仍旧没有判断出林格那晚欲言又止的究竟是哪一句。眼看着杜静霖又跑回来,他抬手,想要关掉电影,却冷不丁,看到屏幕上跳出的一句话。

「不如我们从头来过」